与此同时,急促纷乱的脚步由远及近,拥挤的仪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铿锵锣鸣。刹那间,沸水般的喧嚣如浪潮退去,百姓与衙役纷纷侧目。 大昭律法规定,凡官员出行,三品以上或钦差可享用仪仗开道。而嘉禾县这个地方,平日里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就是一州的知州老爷,如今突然出现个敢鸣锣的大人物,所有人几乎登时就懵了。 当然最懵的还是徐县令。 他怔愣地瞟了眼屏风后面的陈方平,瞪着双死鱼眼,颤颤巍巍地从桌底钻了出来,将信将疑地挤进了衙役堆里。 仪门洞开的台阶下,手持“回避”“退让”官牌的差役在前开道,中间一台八人大轿威风凛凛。红木黑漆、雕刻彩绘,轿框上刻着云纹牡丹,四周皆有瑞兽狻猊锦缎彩穗,好不气派。 徐县令当即就傻了。 行在最前的差役入门后在台阶上站定,抖开明黄圣旨高声诵读,而另一差役双手捧着一方官印和敕牒呈与徐县令。 看着上面明晃晃的“钦差”两字,徐县令眼前一花,往旁侧的衙役身上靠了靠才站稳。 轿子里,叶夷简撩袍行了下来。他本就生得标志,面如冠玉、眸如寒星,一身朱红官袍,背脊凛直地往人群前一站,便没人敢质疑他的身份。 徐县令哭似得笑起来,厚厚的下巴压出两道褶子。他笼袖往前站定,对叶夷简拱手拜道:“下官见过钦差大人。” 叶夷简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兀自绕过徐县令,往审案的正堂去了。 徐县令脸色煞白,趁得叶夷简转身之时,小声对身侧一个衙役吩咐,“立即去趟州府,务必要将知州大人给请来。”言讫赶紧撩袍,猫着腰跟了上去。 “叶大人请。”徐县令伸手,毕恭毕敬地邀请叶夷简上坐主审席位。 叶夷简脚步一顿,神情和缓地对徐县令笑道:“嘉禾县衙门是徐县令的地盘,叶某虽为钦差,但奉命也只是旁听,不好宣兵夺主、鸠占鹊巢。” 说完,他也不等徐县令回应,鞋尖一转,径直坐去了原先给陈方平准备的圈椅。 见叶夷简态度强硬,徐县令不敢再辞,只好强作镇定地挤出个笑脸,同手同脚地又坐回了主位。 嘈杂的公堂终于安静下来。 随着惊堂木的拍响,姚月娥又被再次押了上来。 经过方才的对峙和冲突,她早已恢复平静,饶是略有些形容狼狈,但跪下的时候依旧凛着后背,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叶夷简也就多看了她两眼。 虽说叶夷简和封令铎是熟到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但家宅之中的女眷,特别是并非正妻的妾室,通常情况,外男是不得机会窥见的。 故而真要说起来,这还是两人正儿八经第一次见,叶夷简自是不认得堂上之人,就是他那倒霉兄弟日思夜想、苦寻不得的逃妾。 但这并不耽误叶夷简觉得她好看。 姚月娥本就长了双多水含情的桃花眼,不笑的时候也是眼波流转,单是那么略略地一瞧,就能让人心都酥了,更别说如今美人蒙冤,眼中尽是泛着泪的倔强。 叶夷简心里突然就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他来之前,就大致听人汇报了此案的来龙去脉,当下自是心中有数。 于是当他见徐县令又唾沫横飞、喋喋不休地揪着姚月娥教唆百姓的事发难,叶夷简终是忍不住,对着堂上的人挥了挥手道:“今日要审的案子到底是哪件?” 徐县令一愣,假作镇定地陪笑到,“是、是人犯姚氏女扮男装经营窑厂,败坏风纪的案子。” 叶夷简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转头却问姚月娥道:“你独自一人经营窑厂?” 姚月娥点点头,“那窑厂确是民女一人经营的。” 叶夷简歪头瞧她,眼中浮起一丝好奇,又问:“听你口音似乎不像嘉禾本地人士,那姚氏,你家在何处啊?” “回大人的话,”姚月娥转身拜道:“民女幼年父母双亡,之后便一直跟着姑姑生活。常年居无定所,故而大人如今问民女家乡何处……民女是真的记不得了。” “这样……”叶夷简喃喃,眼神打量她道:“本官看你年纪,应该也有十八九了,寻常女子这个年纪早已嫁人,你又是什么原因要独自一人开设窑厂呢?” 问到这里,面前原本一直淡然的女人脸色倏地白了。 她略微迟疑一瞬,缓缓将眼神从叶夷简身上移开,半晌才嗫嚅道:“民女……民女也嫁过人的。只是两年前夫君离家从军,战死疆场,民女走投无路,才想到靠一门祖传的手艺混口饭吃……” 说这话的时候,姚月娥声如蚊蚋,眼神也回避似得看向自己绞紧的手指。 这幅模样落在叶夷简眼里,全然变成一副旧事重提、期期艾艾的模样。再联想到姚月娥之前的遭遇,叶夷简竟从她的神情中,品出了几分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姿态。 许是出于心中怜悯,叶夷简嘴快问了个与案子全不相干的问题。 他问:“你说你亡夫曾于战场殒命,那你可知他姓甚名甚,曾在谁人麾下谋事啊?” 堂下之人怔了怔,片刻才道:“民女亡夫姓封名溪狗,听说……是在一个叫獾郎的人手底下做事的。” 叶夷简一听这两名字就笑了,他摇头看向姚月娥道:“这狗啊獾啊的,一听就不是人的名字,这是打仗又不是打猎……” 话音戛然。 叶夷简只觉有一盆滚烫的水,“哗啦”一声从他天灵盖兜头淋了下去。 不是…… 若他没记错的话,当今大昭的开国皇帝,幼时乳名便是獾郎。 而那个溪狗……不正是他家那个每天苦脸寻妻而不得的封大人,封令铎么?! 他神色错愕地转头,看向如今仍还蒙在鼓里的徐县令和陈方平,默默在心里给两人点上一对白蜡。 第10章 重逢“亡夫”突然诈尸了 这场热闹又荒诞的升堂,终于在叶夷简的主张下,延后再审了。 姚月娥坐在碌碌而行的马车里,仍旧兀自恍惚着。 本以为今日这一场被陈方平抓了把柄,不说缺胳膊少腿,脱层皮总是少不了的。而今她不仅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叶大人还顾念她因久跪而双腿难行,专程为她安排了辆马车。 推脱几次无果,姚月娥只得受宠若惊地从了,待她终于平复好心情,身下马车也缓缓地停了。 “姚……师傅。”外面传来叶夷简的声音,他似是有些迟疑。 姚月娥撩开车帘,抬头便见一座灰瓦高墙的院落,大约就是朝廷为叶夷简一行安排的住处。 “这里是朝廷安排给官员的巡查下榻之处,本官将人手调拨一些过来,绝对安全,你就先在这里住些时候。” 叶夷简说着话,转身给几个侍卫手势。待一切安排就绪,他仅是神色复杂地站着目送,全然没有要跟着进去的意思。 姚月娥疑惑,问叶夷简到,“这里既是官府为叶大人安排的住处,叶大人不进去么?” “不用了,”叶夷简摆手,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本官尚有要务在身,且为避人非议,案子落定之前,本官都不便与姚师傅过从甚密。” “哦。”姚月娥弱弱地应了一声,觉得确实也是这个理。 说话间,两名婢女已经从广门内迎了出来,姚月娥也实在是乏累,便不再婉拒,转身跟着两人进去了。 院子是三进的样式,坐南朝北、宽敞明亮,由两边的游廊将整个布局连起来。姚月娥跟着两人穿过垂花拱门,便来到了寝屋所在的后院。 海棠纹隔扇门推开的一瞬,一股雨后江南的清新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内陈设古朴典雅,烟柳画桥的苏绣屏风后,一片热气氤氲。婢女们为姚月娥放好换洗的衣裳和棉巾,掩门退了出去。 姚月娥虽未犯过事,但也知道当下这般待遇,不该是她一个嫌犯该有的。 可叶大人一身正气,方才还亲自救她于水火,姚月娥觉得,他也不像是那种见色起意之徒。或许……是叶大人怜她无端蒙冤,才给出的一些补偿。 姚月娥低头嗅了嗅自己,被身上那股暗牢里的霉臭气熏得险些背过去。 确实是太脏了。 思及此,她倒也不再迟疑,宽下衣袍扶着桶壁,抬腿跨了进去。 恰好的温热抚平了她满身的酸痛和疲惫,姚月娥也是这时才发现,浴桶里放着的并不是添香祛味的香料花瓣,而是几味活血化瘀、安神舒缓的中药。 姚月娥心中一暖,将双肩埋入水中,闭眼之前还暗赞了好几句叶大人真真是爱民如子。 可她不知道的是,爱民如子的叶大人甫一离开,便马不停蹄地派人传话去了梅幽巷。待姚月娥从浴桶里醒来,浴水已经变得温凉。 许是睡得太舒服,她还浑浑噩噩的,披水而出的时候,也靠着桶壁缓了好一会儿,才取了屏风上的长袍。 她低头系着腰间绦绳,绕过屏风往外间行去,在余光撇见桌案后的那一袭白衣时,姚月娥的脚步倏尔顿住了。 眼前之人身形颀长、气韵清华,饶是并腿跪坐也凛直着后背,如此坐姿和仪态,与记忆中的那人别无二致。只是…… 不知是不是长久未见,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她总觉得眼前这人,似乎是比记忆中黑了些、壮了些,一身胫骨竟透出些久经杀戮后的刚硬无情。 姚月娥猛然摇头,那幅度,仿是想将眼前的幻觉甩出去。然而“幻觉”不仅没消失,还抬眼往她的方向瞧过来。 四目相对,姚月娥只觉有一股寒意从头顶沿着脊椎一路往下,冷得她心尖都泛起寒意。 “怎么?见鬼了?” 这一句无异于平地惊雷。 两年来,她一直向天下人昭告的“亡夫”突然诈尸,可不就跟见鬼没有两样嘛?! 或许是场面过于意外,这一刻行动快过了思维,没等封令铎再说什么,姚月娥几乎是当即转身,拔腿就跑。 “今日你敢出了这道门,我就告诉徐县令,你是我封府的逃妾。” 杀人诛心,蛇打七寸,姚月娥步子一顿,果真不跑了。 先前她之所以敢在公堂上据理力争,就是因着自己“寡妇”的身份。大昭律法规定,未婚男女若因共事之故不得不共处一室,并不算败坏风纪。可倘若她是有夫之妇就不同了…… 没曾想封家这位少爷 良心不多,手段却是渐长,久别重逢的第一面,就精准无误地往她软肋上顶了把刀。 可她姚月娥到底也不是被吓大的。 先前逃出封府的时候,她就认真研习过大昭新法。于是姚月娥脖子一梗,颇有骨气地回怼到,“大昭律法分明规定,夫外出两年不归,准予和离。我可是都亲自读过的,你休想唬我!”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1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