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头,“是。” 潘棠勾唇一笑,低头沉吟道:“人怎么能没有生辰?我记得,捡到你那天是腊月七,这日以后就作你的生辰如何?” 她眸光似水,水中映着璀璨繁星,少年抬眼望去,得见她的眸子和一张桃花面,“好。”他答。 她随口一说,他认真记着,腊月七便是他的生辰。 这边正说着话,曼姝此时急色匆匆走进院子,着急到连院子的大门都忘了关。 “二娘子,夫人那边请您过去一趟。”曼姝喘着气,走到潘棠身边。 “怎么了?许久不见你人,方才是被母亲叫去了?” 曼姝点头,“是,夫人院里的樊妈妈在路上突然叫住奴婢,让奴婢来转告一声。” “樊妈妈还有说什么吗?”她思索着。 “奴婢也多了个心眼,问了一嘴,樊妈妈说,老爷上午似乎去找过夫人,应当是...和您的婚事有关。” “婚事?” 怎么人人都来操心她的婚事?刚赶走一个崔姨娘,现在又来了父亲和母亲,平日里也不见有人这样关心她,到了婚事上就都要来替她做主了? 她将手里的暖炉塞到曼姝手里,安抚道:“你们不用跟我去,我自己去找母亲,等我回来用晚饭啊。” 最后又看了眼阿酌,“你们俩先把炉子架好,明日是要蒸酒的。” 曼姝得令,目送潘棠走出大门,眼里却满是担忧。夫人和二娘子一向不和,不知这次二娘子又该如何应对呢? —— 潘棠的母亲宋氏,名叫宋婉慈。 出生在广陵的,当年也是名满广陵的才女,后来嫁给书生潘昉,潘昉进京赶考金榜有名,他们一家便搬到了长安。 潘棠没有去过广陵,她只听阿姐提起过。阿姐离开广陵时恰好四岁,是能记得些事的年纪,在阿姐的描述里,广陵的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 她穿过花园,行至潘府的最北面,不出意外的话,母亲就在北面的佛堂中。 禅意悠远,梵香氤氲。 佛堂古朴气息浓厚,带有经年累积的庄严,让人一走进就不自觉噤声,心跳都缓慢下来。 寂静的佛堂打眼望上去空无一人,潘棠上前去,轻轻敲响门扉。 “母亲?” 四下针落可闻。 她再敲敲门,“母亲?” 依旧无人应答。 她下定决心,推开门。 霎时,惨白的日光穿过门推开的缝隙,打在佛堂地面的青灰色石砖上,有尘埃在光束下飞舞。她索性将门开大,抬腿跨进高高的门槛。 日光一路照进佛堂大殿,在妇人的身后停下。妇人盘腿坐在蒲团上,一遍遍吟诵着经文。 妇人瘦得不成样子,厚实的冬衣穿在身上也松松垮垮,突出的骨骼锋利得能把衣服戳穿。但她脊背挺得笔直,和脖颈连成一条直线,手中佛珠有规律地拨动,从头到尾没睁开眼睛。 “母亲找我?” 佛珠一颗接着一颗转动,诵经的妇人依旧未抬头。有风从开着的门缝里穿堂而过,拍打着她的衣衫,几缕发丝乱乱地垂下。 无人回答,潘棠前去将大门合上。 惨白的日光被拒之门外,高大威严的佛堂里幽暗无光,座上巨大的观音菩萨像透着森森鬼气。 她脚步轻轻,再次站到母亲旁边。 一直到日光西斜,天地昏暗,佛堂里唯一的光只有燃着的几根残烛,佛珠拨动的声音戛然而止。 宋婉慈蓦地睁开眼,一双无光的,黑漆漆的,死气沉沉的眼——连烛火照到眼里的光也能瞬间吞没的眼。 她偏过头来,今日第一次看了女儿一眼。她嗓子里像是混着粗粝的砂石,“阿棠,跪到我身边来。” 潘棠迟疑了,母亲叫她来究竟是要说什么? 她素来和母亲不亲厚,但也没有到见面就针锋相对的地步,于是怔愣片刻还是依言跪了下去。 母亲的声音就在身侧,却似乎和她隔着千山万水,又像是自九重天上传下来的梵音,一字一句敲打着她的心。 “我前几日梦到你弟弟,他已经长得很高了。他同我说,他过得不顺心,他好冷好冷。” 潘棠的肩膀几乎不可察觉地颤抖着,她深吸一口气。 宋婉慈的话还在继续,“那场火虽然让他离开了阿娘,他现在过得不好。” “阿棠。”她似叹非叹。 “你说老天为什么一定要收去你弟弟的命呢?”她看向潘棠,黑洞洞的眼睛挂在干瘪的瘦削的脸上,像一个骷髅。 潘棠转过头来,盯着母亲的唇和下巴——线条锋利的唇和瘦得削尖了的下巴。她记得曾经,她还年幼时,母亲是个丰腴的圆脸美人,那时弟弟还在。 “母亲...”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强迫自己听着母亲的陈词滥调。 “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你,老天才收去了弟弟的命?” 潘棠拧着眉,无声摇头,她死死盯着那锋利的唇线,最终,忍无可忍,“母亲!你别说了,弟弟早就死了!” 喊声在空旷的佛堂里回响,她握紧拳。然而母亲却没看见她的反应似的,兀自站起身。 她的踱步几乎无声,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游魂。 宋婉慈道:“你父亲来找过我了,也把你的事情和我说了。我一向不愿意管你的事,但既然此事你父亲出面,你便嫁了吧。” 潘棠直接从蒲团上站起来,面对着背向她的母亲。 “我不会嫁的。” 宋婉慈继续道:“赵家是个好人家,与你相配,你不要不知足。” 潘棠气极反笑,她讥讽看向眼前瘦弱的妇人,“母亲整日在佛堂念经,真的了解赵家吗?竟然会说出赵家是个好人家这种话。” 她向前几步,逼问:“母亲让我嫁人只是这个原因吗?” “当然!”宋婉慈情绪莫名激动起来,“天下所有女子都是要嫁人的,由不得你标新立异,女子不嫁人是活不下去的!” “阿姐当年进宫时,你们就是这么和她讲的吧?让她温婉,让她顺从,最后为了父亲的仕途嫁到皇宫里去。”潘棠问道:“阿姐出嫁时,母亲你可有心疼过一点点?” 她直言,“你的心里,是不是只有弟弟?” 像是被人说穿心事,像是被人掀开最后一块遮羞布,宋婉慈不得不去想,自己是否真的一点都没有爱过女儿。不!当然不是,她这些年不愿意看见二女儿,是因为每次看见她,就能想起自己那葬身火海的小儿子。 她只是,还没有能接受... 宋婉慈在心里为自己开脱着,但语气不由得软下来,“母亲当然是为了你好。” 为她好?怎么可能。潘棠讪讪笑着,“母亲向来不管事,今日究竟为何突然找我?仅仅是因为父亲来找过您吗?” 宋婉慈上前两步,握住潘棠的双手。她瘦骨嶙峋的手冰冷粗糙,潘棠心中顿时产生一丝不适,这是双陌生,没有感情,没有留恋的双手。 莲座上的菩萨低眉看向佛堂里渺小的二人,万物皆空,无限慈悲。 “阿棠,你嫁过去,你会好的,我们整个家都会好的。” 宋婉慈的语气热切,带着些引诱的感觉,浑浊无神的眼眸里划过一道诡异的光,“你弟弟给我托梦了,他不想见到你,不想你留在这个家。”话语冰冷无情,她却握着潘棠的手不停摩挲,动作像是在表达亲昵。 “你嫁出去,会安稳一生。弟弟就能开心,阿娘也会开心的。” “究竟是弟弟在怪罪我,还是母亲在怪罪我?他已经死了!” “你胡说!”宋婉慈一把推开她,手指着她,嗓音沙哑而尖厉:“你再胡说!” “他已经死了。”潘棠一字一顿,看着眼前眼红如修罗的母亲,她向前一步,任由她长长的手指甲戳在她心口。 有种发自心底的笑意,“这就是母亲这么多年都不愿见到我的原因吗?弟弟早就死了,我亲手从火堆里抱出来的。” 她扯开左手的袖子,伸出自己的手腕,纤细的手腕内侧,有一块凹凸不平的疤痕,一直蔓延到了小臂中间。“弟弟是我亲手从火海里抱出来的!那时候他已经没了气息,我比任何人都不想要他死!” “若是你能早点抱他出来呢!”宋婉慈大吼。 潘棠猛然一滞,她不可置信看着自己的母亲,她幽幽道:“原来,母亲一直以来是这么想的吗?” 宋婉慈也怔住,她惊觉自己失言,看着眼前已经长得亭亭玉立的女儿,竟然不敢再面对她。她背过身去,“你年岁不小了,必定是要结亲的,如今你父亲看中你和赵家的亲事,你何必忤逆...” 潘棠嘲道:“他不可能看中赵家的,他现在和你说赵家有多好,都是听了崔姨娘的鬼话。” “住口!”宋婉慈闭上眼,“不得忤逆你父亲。”她累了,发自心底地感觉累,其实所有的一切她都不想掺和。她只想日日跪在佛前,清洗自己的罪孽,让小儿子能过得好些。 “你走吧,我说不动你。”她道,语气疲惫。 潘棠也不想多留,这个鬼气森森的佛堂她一刻也不想多呆了,闻言抬腿便走。 “等等。”宋婉慈突然叫住她,“过几日进宫,替我多看看你姐姐。” 潘棠没有回头,而是停住回了声:“我会的。” 宋婉慈转头朝佛堂门口看去,此时已经不见潘棠的身影。 落日残阳的余晖照进佛堂大门,空中尘埃在光里肆意飞舞。傍晚的阳光刺眼却没有温度。 她不禁抬手到眼前挡住刺目的阳光,透过手指的缝隙稍稍往外看去。背后,莲座上,菩萨隐没在黑暗的佛堂中,垂眸注视着渺小的信徒。 第11章 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娶我你不配 潘棠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回院子的。 她只记得夕阳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前,她看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走着,耳边是母亲在佛堂里对她的喊声。 “若是你能早点抱他出来呢!” 伤疤开始泛起密密的疼,恍惚间她仿佛又置身那个火海。 那年她八岁,那只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午后,她和弟弟玩了一会便困了,就在母亲的软榻上睡着,醒来时,漫天都是大火。 浓烟滚滚,她看不清周围的情况,四处摸索着找到了弟弟的小床。小床已经被烧得焦黑,两岁的弟弟躺在小床上,被烧得不成人形。但最后要带弟弟离开的念头战胜了恐惧,她抱起焦黑的尸体就往门口跑。 母亲赶来时,看见她怀里的弟弟就昏过去,一病半个月,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好好和她说过话。 潘棠的手腕上也留下了难以消除的疤痕。 走着走着到了她院子门口,耳边轰鸣声不断,赤金色的夕阳照着四周一切,火一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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