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偶然也会费力地睁开眼,凑巧看到过阿娘在垂泪。泪珠子接连往下坠,啪嗒啪嗒地砸在锦被上头。 而更多的时候,还是裴璋在榻旁枯守着她。 阮窈嗓子眼里翻涌着一股锈味,像是被强灌过什么:“我怎么了……” 见她嘴唇翕动,裴璋俯下身,面颊几乎紧贴着她的颈窝,这才勉强听清她在说什么。 “窈娘……”他缓缓握住了她的手,五指克制不住地发颤。 他沉默片刻,嗓音透着几分滞涩:“……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 * 先皇崩逝,崔、何两大士族相继倾覆,朝中暗流涌动,新君之争愈演愈烈。 萧寄不肯嗣位,众人自然而然又将目光转至宗族之中。 正是三月,江南连月阴雨,旧堤又需另行修固。然而时局未明,朝中如今尚存的官吏多数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人人只求明哲保身,唯恐行差踏错,政令更是难以推行下去。 六部奏疏积压成山,陆九叙接连三日不得抽身,连回府也不能,眼下挂着两抹浓郁青黑,像是下一刻便要昏厥在书案旁。 得知裴璋差人来请霍逸去一趟王府,陆九叙气得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切齿道:“岂有此理!他是自在了,整日美人在怀闭门不出,独留我一人对付这些臭脸老匹夫!” 霍逸恰从城外领兵回宫,闻言剑眉皱起,对侍者道:“告诉他,我不得闲。” 侍者听了,却并未退下,而是低声说道:“……阮娘子病重。” 二人同时愣住。 * 霍逸赶到王府,天上正落着细密的雨线,缠夹如丝。 一道清癯人影立于檐下,霜色衣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袍角沾了雨渍,似是已经在此等了许久。 他早从重风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待走到近前,才死死盯着裴璋,脸色铁青。 “这便是你的护人之道?”霍逸寒声质问道:“大言不惭。” 裴璋并未反驳半个字,只是沉默地听着,瘦削的五指在袖中攥紧,用力之大,以至于连指节都在泛白:“是我照料不周。” 他旧疾初愈不久,嘴唇连一丝血色都没有,眉宇间任从前有多少孤高清冷,如今也全然化为憔悴。 “窈娘体内毒素未清,病势却比我当年更要凶险。重云已快马北上去寻药,然而北地疆域辽阔,战事又才结束不久,我想请你你麾下暗桩在北地相助他,及早将药带回来。” 霍逸目光如刀刃一般扫过他:“我的人的确有把握可寻到。只不过——” 他话锋一转:“这无妄之灾皆是因你而起,此事不得瞒她一分一毫。待她病愈,我自会劝她离开洛阳,以免待在你身旁,迟早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璋眼帘一颤,半晌都没有出声。 “若她要走……我不会再横加阻拦。” 霍逸漠然绕过他,大步朝屋内走,裴璋则沉默不语地跟在后面。 房中内室以一架花鸟屏风所隔开,透过屏画,可隐隐见得躺在架子床上的人影。 走得近了,女子一动不动卧在榻上,身量无意识蜷缩着。她眉目在梦中也并不舒展,下颌尖尖,人比黄花都要瘦上三分。 霍逸紧绷着脸,目光一刻也不曾从阮窈脸上移开。 见她睡得不安稳,云鬓散乱地贴着脸颊,他探出手,想要将这几缕碎发给拨开。 然而指尖才刚触到她,榻上之人眉心微蹙,嘴唇不断翕动,含含糊糊说着些什么。 她面颊是凉的,这会儿似醒非醒,很快脸上又浮起一抹病态的红,像是梦到了什么般,眼帘颤动,可又没有睁开。 霍逸心底一阵发软。 他为她拨开碎发,而后袖角就被阮窈无意识揪住了。 霍逸愣了一下,榻上女子已经皱起眉来,口齿不清地说着些什么,像是某种幼兽在呜咽撒娇。 他尚且不明所以,离得远些的裴璋却是习以为常,早在听见她哼唧的时候,便亲手倒了温水过来。 而后又添上小半勺蜂蜜,侧身将阮窈扶抱在他肩上,这才细细喂入她口中。 她抓住霍逸衣袖的手早是松了,此刻紧紧揪着裴璋,而后伸手环抱住他的腰,一头青丝倾泻而下,乖顺地将脑袋埋入他肩窝中。 裴璋照料她时顾不得旁的,袖口也被阮窈扯乱,右手隐隐露出一截手腕。 自手掌下方起,他肤上遍布着数条细密刀印,旧的包扎过,可新的伤口又一直向上延去,直至没入外袍,才见不到了。 霍逸也是在此时才察觉,裴璋右臂虚虚垂着,似是不太使得上力气。揽抱她时也微发着颤,连喂水亦是用的左手。 他害怕阮窈会呛着,从头至尾都垂下眸看着她,神色专注而慎重。 霍逸忽然感到如坐针毡,连带方才袖口被她扯过的一角也发着烫。 他肺腑内原是燃起一股怨妒之火,说不清、道不明。 可眨眼之间,这火像是被人泼了盆冰水,变作呛人的烟,让他喉头直发涩。 他蓦地起身,步子放得极快,推门就离开了这间房。 * 阮窈醒来的时候,窗下一树杏花绽得正盛。 时有凉风拂过,花瓣如同堆雪,簌簌往下落。 她脑子昏沉沉的,嗓子里也干哑得厉害。张口想要喊人,却发不出声音来。 桌上摆着茶水,阮窈费力地支起身子下床,才站起身就猛地跌坐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响。 她又急又痛,连眼眶也憋红了。 急促的脚步声陡然从外头响起,她眼前闪过一抹素白衣袂,紧接着,整个身子都被来人揽入臂弯里。 阮窈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手揪住他的衣襟,这会儿才渐渐冷静下来,又将脑袋埋进他怀中。 裴璋半跪在地上抱着她,手指不断发颤。 阮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挣了一下,正抬头想去看他,便察觉到几滴微热的水痕,接连落在她的额头、面颊上。 她颇为无措地瞧着他,抬手想要去拭他的泪,喉间不断发出艰难的嘶哑气声。 “窈娘……”裴璋眼尾通红,似乎惧怕这只是一场梦,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哑声唤她。 彼此仿佛在这一刻调换了身份,阮窈一下一下地擦着,耳畔心跳如擂鼓,却分不出究竟是谁的。 他双臂死死抱着她,似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眼泪也落得愈发密集。 * 徐医师诊察过后,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 这毒如今是无恙了,嗓子虽说还发不了声,可往后细细将养着,总有一日会恢复。 得知是裴岚害她,阮窈怔愣了好半天。她不能讲话,便提笔抓过纸张,可最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些士族与皇权彼此倾轧多年,谁都不能一身清白。 彼此同为女子,她当然也怜悯裴岚的遭遇,可说到底,自己又有何辜……这些苦楚凭何转由她来吞。 裴璋接过她用完药的碗,略微犹豫了片刻:“裴岚已于前夜自缢了。” 阮窈迟迟不见醒,她许是怕落得同裴筠一般下场,夜里悄无声息悬了梁。 裴岚死前留了一封密信,道是人死罪消,只求裴氏能够庇护那一双刚学会走路的幼子。 阮窈抓着纸笔的手缓缓松了力道,而后将脸埋入他肩胛下,无声地叹了口气。 裴璋轻拍着她背心,温声安抚她,眸底却是一片晦暗不明。 他这堂姐倒还算是识时务,不似裴琪愚蠢。他如今既与族中割裂开,又同叛贼勾结为奸,恐怕裴氏早在暗中筹谋清理门户,唯恐此人会污了全族百年来的清誉。 不需他出手未尝不是好事,否则只怕会令他死得过于难看,反倒招致些无谓的烦扰。 待到能够下地走动了,阮窈很快便揣上致谢信,亲自去谢过重云。 兵变时他曾舍命护住她,那句剖白之语而今想来也犹如梦呓,早就随着那夜潮湿的露水而消散了。 见到阮窈安然无恙地站在廊下,重云眸光微微闪动,沉默许久,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信笺。 听闻药被带回的第二日,霍逸便回了北地,并未再留在洛阳。 半月后却有侍者送来两箱名贵补药,车底还载着一个瓷盆。 阮窈蹲身看去,只见半盆水晃晃悠悠,正中趴着一只呆头呆脑的绿毛龟,瞧上去着实不太聪明。 她出神望了一会儿,才招手叫侍女过来,提笔写给她看—— “养在莲池中去……要是公子问起,便说是从后院河里抓的。” 裴璋如今待她愈发无微不至,衣食住行无不上心留意,但凡有所求,他也没有不应的。 可阮窈并没有忘记自己那日被他按在书案上的事。 她也忍不住疑心,他是否暗地里研读了什么书图,才习得这些折腾人的花样……总之还是不让他知晓为妙。 瑟如生产那夜下了大雨,这女婴的诞育却十分顺遂,并未让她阿娘吃什么苦。 她随着祁云一同去探望,婴孩胎发浓密,脸蛋像粉团似的,正被乳娘抱着裹在襁褓中。 祁云喜爱幼童,连眼睛都亮了起来,晃着长命锁逗弄她。 瑟如在床上怏怏地睡着,见到阮窈过来才坐起身,沉默了半天,幽幽说道:“萧郎执意要去皇陵守孝三载。窈娘,你可否让裴公子去……劝他回来?” 此事她亦知情,瑟如自是不愿随萧寄去皇陵吃苦,可萧寄也不像是能听得进劝的人。 阮窈对上她焦躁的目光,做口型同她说话,可瑟如却听不明白。 无奈之下,阮窈只好拿来纸笔,提笔写道:“你若不肯去,留在洛阳等他便是。” 瑟如看清了纸上字句,眉间惆怅仍是难解。 * 当夜裴璋迟迟未归,虽是特意遣了人回去同阮窈知会一声,可她久等他未等到,总是觉着坐卧不安,索性去府门迎他。 天色全然暗下了,灯笼在檐角摇晃,朦胧光晕映着阶下花枝,娇艳中又透出几分冷意。 阮窈提着盏灯,站在夜风中,探着脑袋朝官道上望。 等裴璋下了马车,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贯来沉稳的步子也不由快了几分,而阮窈几乎是提着裙角朝他奔过来的,提灯所映出的光晕摇摇曳曳,将这浓夜瞬时就给破开。 随后她整个人都扑入他怀里,手臂也紧紧环住他的腰,再抬头瞧他时,一双眼眸被烛光照得光华流转,好似漫天星子都落入了她瞳底。 裴璋朝服还来不及换下,衣袍上还染着宫中龙涎香的味道,然而所有疲倦和烦琐都在这一刻消融。 他接过提灯,而后又用掌心掩住灯火,俯下身去吻她。 阮窈也微微踮起足尖,好回应他这一吻。 二人藏身于没有点灯的暗处亲吻,直至有仆从执灯走近,她心跳都加快了,连忙红着脸推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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