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珠玑引女医进屋后,男子亦无半分回避的意思。待从医者口中听闻阮窈只受了皮肉之伤后,才冷着脸出去。 他回到卧房,自桌案上拈出一封残破信笺,凝眸望向信上字迹娟秀的“谢郎”二字,嗤了一声,将信随手撕成碎片。 * 腿上一阵刺痛,阮窈蹙了蹙眉,睁开眼来。 惺忪间,榻边人影身形高大,一身玄衣,墨发高束为马尾,激得她眼底渗出两滴泪水来,抬手便想去抓他衣袖,“谢郎……” 他身形仿似未动,可阮窈却抓了个空。 再定睛望过去,眼前人生得俊美,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眸如寒星,眉目间却一丝柔情也无,神色冷冽。 阮窈愕然不已,随即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嘴唇颤了颤,“霍逸?” 他眸光锐利,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阮窈默不作声,脸色愈发苍白。 精疲力尽奔了一整夜,昏睡之中,她又恍惚梦见了自己挥簪刺下的那一瞬。此刻大梦初醒,脑中仍是一片晕沉沉的混沌。 且她千盼万盼的谢应星竟陡然变成了霍逸,着实是万分荒谬。 阮窈唯恐犹在梦中,又闭了闭眼,泪珠先一步滚落了下来。 她知晓自己身无长物,唯剩这副皮相而已。总之如何说都是错,可哭得泪光楚楚如花娇弱,却是她驾轻就熟的。 霍逸眉目间尽是讥讽,凉凉嘲笑她,“我还道是你有了何好去处,费尽心思偷迷药也要逃走。可今日看来,竟过得比当初在兖州时还要惨,真叫人开眼。” 他嘴上刻薄,见阮窈哭得梨花带雨,到底还是拿巾帕给她拭泪。 只是他下手并不轻柔,耐心极浅,擦得阮窈眼下略微感到疼痛,下意识想要往后缩,却又强忍住了。 待她停住哭声后,霍逸面无表情将巾帕扔在一旁,“说说看。” 他语气不善,“为何逃婚。”
第4章 一帘之隔,帘外便是另一重天地 阮窈哭过之后,心绪反倒清明了几分,硬着头皮快速思忖对策。 她与霍逸曾短暂相处过两月,彼时她正在被一群流民追逐不休,慌不择路撞进了他领兵的营地。 只是这位长平王世子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纯善君子……他处置了那些流民,却也将她看入了眼,丝毫不觉得挟恩图报有何不对。 “小女的阿娘……是妾室。”阮窈细眉微蹙,并未急着回答他的话,反倒小声述说起旁的事来。 “阿娘生得一副好颜色,可出身低微,连傍身之物也无。大难当头,我与阿娘是被阿爹扔下的,否则又如何会与世子相遇……” 她神色愈加黯然,楚楚可怜地望着他,“霍世子出身显贵,风气英秀,自与小女判若云泥。小女绝非有意要诓骗世子,实在是害怕步阿娘的后尘……” 一番哭诉下来,两分真,八分假。 阮窈指尖拂过肤上轻软的衣料。 霍逸赠给她的衣物,质地上佳。且她身上的划伤亦细细包扎过,足见他待自己还算上心。 他把玩了会儿手中茶盏,耐着性子听完,才缓缓问她:“那你是如何从兖州逃到广陵来的?又为何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阮窈专挑细枝末节同他说,因着王生的事,少不得又要撒谎。 与其说霍逸信了她的话,他更像是没有再同她计较,只寥寥勾了勾唇角。 “士庶不婚,我无法娶你为妻。”霍逸俯身,伸手摩挲了两下她微红的眼尾,语气十分坦然,“但你既成了我的人,从此后,不会再有人能欺辱你——倘若你乖巧的话。” 他又略想了想,“我明日启程去建康,你就留在此处养伤,待我回来后,你再随我回雁门。”他话中又带上了冷厉的警告之意,“若你还想逃,我不会再留情。” 阮窈一愣,心尖都颤了颤,缩紧了手指,面上却伪作出若无其事之色,二话不说便点头应下。 霍逸沉默着不言语,眉间闪过一抹狐疑,双目沉沉地盯着她,像是透亮的黑玉。 她眨了眨眼,柔柔说道:“那……愿世子一路……” 霍逸眉峰微微皱起,很快打断了她,“罢了,你与我同去建康。” “小女还有伤在身呢,怎经得起舟车劳顿。”阮窈委屈地小声嘀咕。 他意味不明地凉凉一笑,收回抚在她脸颊上的手。“还是将你带在身边更安心。” * 阮窈太久不曾乘过马车,不到半日就被颠得晕头转向,胃里翻腾着犯恶心。 珠玑端上汤药时,一股子苦味直往鼻腔里窜,她抬手掩住嘴,急急想往车下跳。 侍卫比她更为紧张,如临大敌般堵在车门处,“娘子这是做什么?” 阮窈一下没忍住,回身冲着马车里呕了出来。 吐过后,她站在车下用茶水漱口,眼睁睁望着珠玑去给霍逸回话,暗暗含了两丝期翼。 兴许他会嫌麻烦,半路遣她回广陵?总之,都比被关在馆驿内要好。 怎知他听闻马车被吐脏后,反命人把阮窈带去与他同乘。 她怏怏不乐倚坐在软垫上,倒是不想再吐了,又出神地发起愁来。 霍逸上下打量她,皱了皱眉,“人以食为养,你倒好,便是叫胡人捉去了,都要嫌你瘦。” “世子真会说笑。”阮窈十分烦躁,却又不能对他甩脸子,只能闷闷道:“我也不想如此。” 霍逸忽而伸手拔弄了一下她耳畔的发丝,“你平日里爱吃什么?” 阮窈双眸一亮,“枇杷。” 她并非克己之人,从前被阿娘拘着,总不许多食。 如今霍逸见她欢喜,便命人沿路采买新鲜枇杷给她。 只是这份心满意足并未持续太久,翌日醒来,阮窈喉间便像是被人硬塞了两块刀片,灼痛不已,连话都说不出。 请来医者看过后,霍逸的脸沉了一整天,还让人将剩下的枇杷全扔了。 阮窈昏沉沉睡下前,尤在腹诽他暴殄天物。 因着她的缘故,原本两日的车程被生生延至四日,一行人才总算抵达建康。 车驾并未入城,反向着城郊驶去。 霍逸闲而无事,取出佩剑细细擦拭,“你可知我们将要去何处吗?” 沿路他与侍从交谈,阮窈逐字逐句侧耳听,早已猜出霍逸此行是要去建康远郊的燕照园。 她捧着杯盏,乖乖摇头。 “身子还是不爽快么?”霍逸放下剑,正欲伸臂来抱她,马车却突兀地停了下来。 他皱眉掀开帷帘,“怎么回事?” 侍从打探过后,躬身前来回话,“回世子,裴大公子的车驾正在前方。”他犹豫片刻,“游人争相围望,故而造成街巷阻塞。” 阮窈惊诧地转眸望向车门处,脑中一瞬便冒出无数个纷繁念头,却又捉不住确切的头绪。 她那日正是为了寻裴璋才撞上王生,若非如此,也不会又被霍逸捉住。 兜兜转转一整圈,最后二人竟同来了这燕照园。 霍逸冷笑两声,“他竟也来了?” “裴公子既来,那陛下……”侍从嗓音压的极低,阮窈并未听清后半句。 “未必。”霍逸睨了侍从一眼,挥手遣他退下。 许是裴璋极少来建康,人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 阮窈惊愕过后,轻轻合着眼,打算在霍逸面前再装几日病。 她不知他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却也不打算去问。言多必失,何必自触霉头。 所幸霍逸暂无半分强迫她的意思,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寻到脱身之法才是。 马车驶入园后,霍逸要去谒见燕照园的园主崔氏一族。 他盯着阮窈披上斗篷,又再三叮嘱旁人必要好生看管她,才命车夫驱车径直送她去客楼。 眼见霍逸起身下车,自己却要被带去客楼,阮窈一贯柔婉的笑近乎要维持不住。 “面色怎的这般差?”他略微迟疑,脚步一顿,抬手来抚她的脸颊。 “见过裴公子。”车外的两名侍从忽而出声行礼。 霍逸立即打下车帘,车内顿时黯淡无光。 “你竟也会远赴建康参宴,实在希罕。听闻你堂姐近日喜得贵子——”他话里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不痛快,“恭喜了。” “多谢。” 车外之人的声线冷而沉澈,像是玉石在静夜里相触而碎。 阮窈自是望不见裴璋的神情,却大抵能料想出来。 她悄然抬起手,指尖触在略显粗糙的车帘之上,稍一用力,便能将帘子扯起来。 一帘之隔,帘外便是另一重天地。 阮窈咬紧下唇,心砰砰的跳。 昏暗中,珠玑很快察觉,轻巧而有力的拂下她的手。 阮窈的手垂落在膝上,没有再抬起。 ……还不是时候。 * 建康崔氏如今虽不及裴氏受天子信重,却也是百年望族。 前一任家主前朝时深沐皇恩,故而尚了先帝的长阳公主。 崔氏此次在燕照园中设下盛宴,正是为了长阳公主的寿诞。恰巧现任家主崔临与其妻裴岚喜获一双麟儿,便连园中侍女都人人脸带笑颜。 珠玑扶着阮窈下了马车,旁人见她头顶帷帽,衣饰精巧,半分容貌也不露,便知是赴宴尊客的姬妾,言辞间十分恭敬。 “呀——” 临进门前,传来女子慌乱的惊呼声。 引路的侍女名唤月露,见状忙上去驱赶,压低嗓子连声道,“姑娘也忒不当心了,仔细撞着贵客!” 阮窈掀起帷帽角,见方才惊呼的女子一身桃粉裙衫,正低着头脸往外走,发丝都散了几缕在耳旁。 她还待多瞧瞧周围景致,帷帽却被珠玑伸手拂下,“娘子若有何事,吩咐奴便是。” 阮窈暗暗气恼,只得暂且忍下来,“那姑娘是怎么了?” 月露笑答,“娘子有所不知,楼中贵客有时闲来无事,便会召园子里的乐姬前去陪侍,她方才是走快滑了脚。” 阮窈便不吭声了。 待进了房,珠玑才为她摘下帏帽。 房内暖香袭人,正中置了座竹绘屏风,满堂富丽。 阮窈踏入内室,见仙鹤花窗下挂着铜丝梅笼,内豢有香鸟二只,正于春光花影下梳理翎毛。 珠玑端来汤药时,她刚好在兴致盎然地屈指逗弄鸟儿,便随意空出只手去接。 不想那碗汤药略有些烫,阮窈一时未拿稳,瓷碗“啪”一声砸在地上,褐色药汁也泼在珠玑抬起的手臂上。 阮窈眼中满是担忧,忙取了帕子作势要为她擦,哑声道:“真对不住……你还好吧?” 珠玑闷哼一声,露着的手背立时红了起来,“奴没事。” “那这药,要不今日就不喝了。”阮窈为难地看向地上的碎碗。 珠玑衣袖也被药汁所污,深吸了一口气,又强忍着痛说,“请娘子稍候,容珠玑另行准备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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