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城作为四大门派之首,往年都是由卓弘明最器重的那几个弟子亲自上门送的邀帖。可今年,莫说是被迎进琴剑山庄了,青山城连不署姓名的邀帖都没有收到。 见陆晓怜沉默着没接上话,与说话人同行的琴剑山庄弟子附和:“师兄还是别说了,他们怕是连邀帖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吧!” 陆晓怜心中冷笑,她不仅见过邀帖,她还在他们琴剑山庄里住过呢! 上一轮试琴会在七年前,陆晓怜那时年纪还小,从青山城到琴剑山庄路途遥远,陆岳修原本是不打算带着她的。可她不想与尽日形影不离的贺承、陆兴剑分开,磨了好久,才让陆岳修松了口,捎上她一起出发。 那年来南州城,不是在细雨如烟、春景正盛的三月。 那年父亲走在最前面引着路,大哥怕她走丢怕她怯人,全程拉着她的手。贺承那时年纪也小,行事幼稚得很,一路上跟她叽叽喳喳闹得不可开交。 她记忆里的南州城没有下不完的雨,没有散不去的雾,清水河上波光粼粼,全是跳跃的阳光。而如今故地重游,大哥已经身死无涯洞外,父亲还是不知所终,师兄贺承已长成稳重可靠的大人,却被指做滥杀无辜的大恶人。 南州城里清水河依旧涓涓东流,可陆晓怜已经不会再是七年前的陆晓怜了。 大概这便是诗里说的,终不似,少年游。 藏身在后院的钟晓见他师姐被人欺负,气得便要冲到里间去。可他心念只稍稍一动,脚步还没迈出去,就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将自己摁住。 是站在旁边的那个“死人脸”。 钟晓正想拍开那只手,就听见他压低了声音说话:“琴剑山庄最初级的弟子罢了,要是动手,在晓怜手上占不到便宜。不过逞几句口舌之快,我们不急着出去。” 钟晓一边觉得他说得有理,一边又觉得奇怪—— 这人分明与他们刚刚见面,话都没说几句,哪里来的一幅对他师姐无比熟悉的样子,连喊出“晓怜”这个名字,都稀松平常得像是喝水吃饭。 钟晓迟疑着问:“你跟我师姐很熟吗?” 贺承疑惑地看过来,钟晓补充道:“我就是觉得,你刚刚说话的样子,好像很了解我师姐。” 经钟晓这一提醒,贺承才反应过来,作为一个今天才见面的陌生人,自己刚刚确实表现得太过热络。他稍稍愣住,脑子里飞速闪过千万种掩盖的说辞,却无一适用于此情此景,在钟晓询问的目光中,硬着头皮开口:“我……” 好在他的话只起了个头,就被里间气急败坏的声音打断:“你们最好别想着要生事!” 贺承顺势闭了嘴,示意钟晓往屋子里看。 在他们两个人走神的片刻间,屋子里的两拨人不知道又聊了什么,此时琴剑山庄的那几人明显是落了下风,留了句话,便悻悻推门而出,铩羽而归。 店小二伸着脖子犹豫了片刻,也跟在他们身后离开。 酒肆厅堂里只剩下陆晓怜一个外人,帮着小孩扶老人坐到凳子上去。 许是琴剑山庄的人来过许多回,那老人已如惊弓之鸟,贺承和钟晓从后院小门走入厅堂时,她瘦小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下意识把小孩往自己身后拉,浑浊发黄的眼睛看过来,目光中尽是防备警惕。 小孩挣脱老人的手,从她身后钻出来:“祖母,他们不是坏人。”他指着贺承特别强调:“那个哥哥刚刚还救了我。” 闻言,老人扶着桌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向贺承鞠躬道谢。 贺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老人,不由愣了一下。 刚刚隔着窗子,他便觉得这老人有些眼熟,此时靠近了看,更觉得似曾相识,可在脑子里搜刮了一圈,也没翻出他何时认识过一个在南州开酒肆的老太太。 他三言两语说明了他们为何会躲在她家后院,接着问她:“老人家,你不过是开一家小酒肆营生,怎么会招惹上琴剑山庄?” 老人看看贺承,又看看陆晓怜和钟晓,叹了口气,边示意小孙儿去倒茶,边招呼他们在桌边坐下:“这事说起来,话就长了……” 老人姓吴,一家人原本住在南州三四十里地外的江家村,举家来到南州城,是为了她的另一个孙儿。 许多年前,他们住在的村子遭遇水灾,琴剑山庄弟子赶来帮着填堵溃口,帮着疏散村民,洪水退去,还按每户人家余下的人口,挨家挨户送粮食接济。 可大灾之后,一片狼藉。 不仅是地里快要成熟的庄稼被水冲走了,许多村民家里的男人扛起沙石去堵堤岸,也再没有回来。老人的儿媳刚刚生下幼子,却因为吃不上东西一点奶水都没有,襁褓中的孩子更是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琴剑山庄弟子上门时,老人还未满月的小孙儿闹得正凶,眼泪大颗大颗滚出来,哭声却细弱得像只小猫。他们送来了救命的粮食,还看中了老人家已经长到了十岁上下的长孙,担心老人家里只剩老弱妇孺,养不活两个孩子,问老人愿不愿意让大些的这个孩子同他们回琴剑山庄习武,以后也算是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灾荒之年,岂能万事顺心? 虽说骨肉分离,但能活下来,总归是好的。 于是,老人狠下心,眼睁睁看着她亲手拉扯到十岁的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家门。 那年,琴剑山庄带走了江家村里的不少孩子,后来陆陆续续送回来了一些。听说有的是胆子小,有的是天赋差,总之是习不了武,在山庄里留不下来了,只好每个人给些银两,送回家里来。 被送回来的孩子都被养得干净白胖,问他们在琴剑山庄里的事情,八九岁的孩 子也说不清,只说每天吃得饱穿得暖,有人带着练些基本功,实在是没吃什么苦。大人们只当他们是烂泥扶不上墙,不轻不重地骂几句,便接回家里继续养。 古怪的是,这些被送回来的孩子有许多活不长,他们回来后便常常生病,拖拖磨磨地治,最终能活下来还不到一半,勉强活下来的那几个孩子,也落下了各种各样的病根。 村里人都说,这些孩子在琴剑山庄过惯了好日子,回到村里过苦日子便受不住了。 吴阿婆觉得这像是一道难以逃脱的诅咒,她既想见孙儿一面,又怕孙儿被琴剑山庄的人送回来,最终难逃一死,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年又一年,终于等到一个模样清俊、身形颀长的少年敲开了家门。 “这便是您当年被带走的孙儿吗?”钟晓问。 “是啊。”回想到与孙儿重逢那日,老人脸上的皱纹都短暂地舒展开来,“我家阿大争气,当年江家村那么多孩子被带走,最后只有他留了下来,还因为有本事,被琴剑山庄庄主认作义子,带在身边养着……” “咣当”一声,老人的话音被茶杯陡然滑落的声音打断。 酒肆的门一直关着,外间街道上的喧嚣传不进来,酒肆厅堂里异常安静,茶杯落在桌上的闷响都显得突兀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从老人身上挪开,齐刷刷落到贺承身上。 贺承后悔不已—— 要是知道自己此时连端起一杯茶的力气都没有,他就算渴死,也不会去碰那只茶杯。 钟晓微微侧头,打破沉默:“怎么了?” 贺承已经有些坐不稳,他扶在桌沿的手隐隐有些发抖,强撑着站起身:“没什么,突然想起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 什么事这么突然?陆晓怜忍不住挑眉,忍不住拿话激他:“这么急着走吗?不会是因为婆婆的事与琴剑山庄有关,你便不敢管了吧?” 贺承急着离开,没有承认,也不同陆晓怜争辩,只一声不吭地朝门外走去。他知道自己拖着这样一副身子,又是救人,又是跟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地跑,是有些托大了,只求仅剩的一点力气能支撑着自己离开这里,至少倒在他们视野之外。 可贺承终究没能走到他们的视野之外。 他穿过小门,脚步虚浮地走到后院,外面是白晃晃的一片天光,冷雨打在身上,像是下钉子一样,冷痛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咽下喉咙里的腥气,他抵着唇轻轻咳嗽一声,胸腔被震得发疼,眼前陡然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6章 酒肆的主人一老一少,看着一个大活人毫无预兆地倒在自家后院,登时便乱了阵脚。好在陆晓怜和钟晓也在场,两人胸中尚有侠义,断不会袖手旁观,一边请吴阿婆收拾房间安顿昏迷不醒的人,一边让阿婆的小孙儿去街上请大夫。 贺承倒在雨中,浑身湿透,钟晓作为此间唯一的男子,自然由他上手给贺承换衣服。 这并不是多难的事。在青山城中,与师兄弟同吃同住,免不了有人宿醉不醒,有人生病受伤,不方便时互相帮忙更衣是常有的事。 江湖儿女刀尖上行走着,身上带着伤是难免的事,可钟晓褪下今天刚刚认识的这个“死人脸”湿透了的里衣,竟被他满身伤痕惊得愣住当场。 之前靠几层衣服虚张声势地撑着,钟晓还不觉得,此时褪尽衣物,才发现这人竟然这样消瘦。毕竟是习武之人,虽然消瘦,却依然可以看出肌肉漂亮紧致的纹路,本不至于让人觉得他过分孱弱,可他周身的皮肤异常苍白,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整个人像是气血枯竭耗尽一般没有一点生气。 细看他身上长短不一的伤痕,钟晓发现,这些伤痕大多不是鲜血淋漓的新伤,却也不是年深日久的旧伤,疤痕大多是稍深的淡粉色,应该是血痂掉落不久的新生皮肉。伤疤狰狞,依稀可以想见当时的险象环生。 钟晓不知道这人是打哪里来的,更不知道他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伤,可看着长长短短、重重叠叠的伤痕,仍觉得触目惊心。 虽然不通岐黄之术,但习武之人熟记经脉穴位,钟晓勉强能看明白几分他身上的伤。 仔细再看,他赫然发现,这人身上最要紧的是精准命中膻中、神阙、中脘等几处要穴的怪伤。这几处伤,伤口极为诡异,看着不像被刀剑所致,大概是被什么人仔细料理过,伤处微微隆起,疤痕却齐整漂亮。 伤在这样的地方,一处便可致命,可这人身上竟有七八处之多! 钟晓不知他得罪过什么人,竟被下这样的狠手,更不知道受了这样重的伤,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在酒肆外初初见面,钟晓就对这人心生好奇。 他究竟是谁?此时来到鱼龙混杂的南州城,他究竟是敌是友?轻功绝佳,却被陆晓怜一推即倒,他的武功究竟是虚是实? 如今见了这一身伤,钟晓好奇心更甚,借着他人事不省的机会,悄然扣上他的手腕,缓缓打入一缕细细的真气,想要探一探他的内功路数。 钟晓控制着自己的内息,小心翼翼寸寸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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