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暮吟早已腰肢酸软,手臂发麻,乍然得了解脱,不自觉发出一声轻盈的喟叹。薄宣眼下一跳,长眸倏然眯起,揽着腰将人抱到地上,便大步走开。 薄宣的夜视能力还算不错,穿过重重帐幔,精准无误地抵达隔扇门边,他顿住脚步,侧过头看向膳桌上,问道:“酒瓮里的东西是送我的么?” 霍暮吟后知后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嗯。” 薄宣脚尖一转,走到桌边,探手将酒瓮抓在手里,声音还有些嘶哑,偏生又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头也不回道:“今夜多谢母妃,我先回去了。” 说完,他自己将这句话放在舌尖品咂了一遍,觉得凡是话里加上“今夜”这个词,就让人气血冲脑。 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廊下说话的玳瑁等人被这乍然的响动吓了一大跳,猛然回过头来,琥珀借着廊灯看见薄宣从里头走出来,霎时血色尽褪,手里的小荷金枝宫灯摔在地上,稀碎。 薄宣站定,目光如羽毛般从她身上轻轻掠过,一言不发,抓着酒瓮消失在回廊深处。 重华宫东殿。 黑漆漆的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满屋子的流萤扑扇着小翅膀,闪闪发亮。微弱的光晕映在薄宣那张漠然的脸上,画面极其不和谐,还显得有些滑稽。 影子入内的时候,惊了一惊。迎面飞过来两只流萤,他抬手将它们扇走,换来薄宣深沉的眸光。 影子:…… “好看吗?”薄宣问。 影子:…… 他不敢答。 最终从唇齿里憋出一句话,问出最具可能性的猜测:“影主是在做什么试验吗?” 薄宣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修长有力的手指落在扶手上,轮番敲击,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 试验方才在那张白玉案上已经做过了,原以为他那些无比真实的梦境会照进现实一一发生,霍暮吟日后会对他挥刀相向,可事实证明,他的梦境不是滇南那些传得神乎其神的巫蛊诅咒,还是有回转的余地—— 譬如说他今日并未像梦境里一般对霍暮吟作出什么出格之举,虽然克制的过程不算容易。 影子再愚钝,也觉得今日的薄宣有些不同寻常。 他是从薄宣杀百人黥耳纹的时候便跟在他身边的,那以后一齐行走在刀剑丛中,出生入死好些回,自认为对薄宣还算了解。 有只流萤在薄宣后脖颈盘桓不去。影子借着微弱的光芒,看到他后面衣领上的白色粉末。他并指扫过,放在鼻尖一闻,道:“你脖子伤着了?” 薄宣投来疑问的眸光。 影子一抻手指,“跌打损伤药。” 薄宣看着那点白色粉末,霍暮吟方才双手被捆,后仰圈在他脖颈上的画面映入脑海。他的掌心又滚烫起来,霍暮吟腰腹之间的温软触感重新在他手心里活络开,鼻息之间橙花香的甜意犹存,四肢百骸奔流的血液自作主张往同一处汇涌而去。 薄宣眸色幽幽,额角发疼。 他哑声道:“我去沐浴。” 他长腿迈开,脚步很快。 影子紧随其后,禀道:“影主吩咐的我均已办妥,那宫婢离开重华宫后往慈宁宫的方向跑八里,后被薄安带走。薄安找了薛碧蕊,薛碧蕊到重华宫的时候,薄安和那宫婢在敛安宫旁边的小御花园等候,薛碧蕊离开重华宫后到那里与他们二人碰头,后薛碧蕊遣人送那宫婢回来,薛碧蕊和薄安各自回宫。” 薄宣眸色划过一抹了然:“知道了。” * 日子过得很快,距离陛下上一次醒来已经过去了十余日。天气越发热了,临近端阳节,霍暮吟侍了四次疾,回门的事情被无限搁置,理由是钦天监掐指一算,觉得这个月的日子都不大好。 霍暮吟百无聊赖,颇有些闷闷不乐。 她捧着下巴靠在窗前,看着宫殿里深绿色的园林置景,问道:“这置景是又换了吗?” 玳瑁轻轻打着扇,道:“皇后娘娘叫人又送了好些盆景来,说是江南进贡的美人蕉苗,奴婢自作主张,让人布置在这里,景致瞧着有层次些。” 霍暮吟叹道:“你擅园艺,琉璃擅后厨,琥珀倒是没有一技之长,哪日要是霍家没落放了你们自由,如何过活,琥珀最叫人忧心。” 霍暮吟性子骄傲,从未说过这种丧气话,玳瑁听在耳里,奇在心里,笑着道:“奴婢不稀罕什么自由不自由,能永永远远伺候娘娘才好呢,那便是奴婢的福分了。” “数你嘴甜。”霍暮吟歪下脑袋,垫在交叠的手臂上,道,“这几日前朝有什么消息么?” 玳瑁道:“奴婢正要说呢,早上去领月例的时候听说了,太子今日早朝动了好大的肝火,西北境契丹铁骑掠境,将接壤的平邑县烧了个干净,太子想遣使招安,宣皇子却说要铁骑压境。” 霍暮吟侧过目光来,“太子是发契丹的火,还是发薄宣的火?” 玳瑁道:“奴婢不知。只知道最后朝臣决议,还是要遣使招安,娘娘,你猜遣的是谁?” 霍暮吟道:“桓家的三公子桓承宗。” 玳瑁惊道:“娘娘有了神通不成?怎么知道的!” 霍暮吟神色凝重。 因为上一世也是桓承宗前去招安,死在契丹人手里,头颅悬于旌节之上,插在平邑县衙门口十步远,据说死得惨烈。盘安州守将听闻,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说辞,带了三千守军出兵,给契丹迎头痛击。 桓二桓承礼接了桓承宗的尸首回到扬州,丧事办妥之时,恰是契丹王奉降书入京的时候。桓承礼跑死两匹马来到盛京,在宫门口跪了十余日,力求朝廷让契丹王在桓承宗姨娘面前磕头谢罪。 军机大事霍暮吟不懂,可她记得清楚,桓承礼到了盛京以后没多久,薄宣便杀兄夺太子位,开始拔出他杀戮的剑刃。 眼下事情尚未恶化到那个地步,桓承宗也还有不死的机会,只要薄安同意打契丹,一切便还有转机。 可后宫不得干政,如何让薄安同意直接打契丹,还得废些脑筋。 她这边正愁闷着,眼尾瞥见一道修长的身影从美人蕉前翩然而过,不是薄宣又是谁?霍暮吟灵机一动,直起身唤道:“薄宣。” 她声音清灵,语调之间尽是不容拒绝的高高在上,满大盛朝上下,除了娇生惯养呼风唤雨长大的人,没有旁人能骄矜得这样悦耳动听。 薄宣摇着扇,驻足,侧目过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身上便常穿一件朱红地织金圆领皇子袍,满头青丝梳得一丝不苟,囊在头顶黑色的善翼冠里,白面朱唇,漆眸如星,气度雍容,通身贵气。 霍暮吟看呆一瞬,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看走了眼,竟觉得他扯唇轻笑了一下,再看的时候,他已经恢复那副神秘莫测的模样。 他站到窗前,隔着又大又明亮的方窗,勾起唇角,居高临下地问:“母妃唤我?” 见霍暮吟神神秘秘地勾勾手,他长眉一挑,顺着她勾手指的方向弯下身。 霍暮吟道:“你今日在朝上和薄安吵架了?” 薄宣勾唇不语。 霍暮吟闪着双眸,诚挚道:“本宫觉得薄安说得也没错,招安比直接动武好些,你不若就从了他吧。” 薄宣闻言,手上摇扇的动作一顿,深深看着霍暮吟的白皙无暇的侧脸,辨别她话里的真假,见她心虚地将视线抛向远处的美人蕉,他了然一笑,“嗯”了一声。 霍暮吟不解,“嗯”是什么意思? “你不该据理力争,告诉我为何主张直接动武吗?总不至于没有理由就主战吧?” “母妃——” 薄宣收了扇子,双手按在窗沿上,修劲的身子缓慢倾斜,逼向霍暮吟,直到红唇碰上她柔软的耳垂,才道,“套我的话,想做什么?” 他身上的衣服熏了好闻的冷松香,声音清冽微沉,话里尽是洞悉,语调之间婉转勾回,带了些许笑意,危险又迷人。 柔软的唇瓣擦过更加柔嫩的耳垂,霍暮吟觉得有些发痒。指尖抠着桌案上的雕花,她道:“只是好奇。” 换来薄宣一声轻笑。 他直起身,曲腿一横,坐到窗沿上。 即便看穿了霍暮吟套话的把戏,他还是道,“契丹民风彪悍,挑衅中原,若是招安,他们将气焰更胜,拿中原当砧板鱼肉,予取予求,日久年深,还是免不了一战。北境匈奴急遽扩张,若与契丹同时压境,中原左支右绌,绝非一朝一夕就可守下河山。眼下西北粮道畅通,战马矫健,民间对契丹的怨愤沸腾,士气正胜,两军交战不出两日,此战必捷,以此换得十年安稳,不打更待何时?” 不得不说,有些人本就卓尔不群,谈论起天下时局便越发超凡,犹如蜀中诸葛,目光长远,洞彻利弊,将天下版图置于方寸手掌之间。 霍暮吟压下心间悸动,小声反驳道:“西北境距京千里,消息传回来都要好几日,你怎么知道此战必捷?” 他勾唇,侧目,“盘安州守将荣开虎是我的人。” “……”霍暮吟突然好奇,他如此漠然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跟在他身边,又是什么样的人会自甘成为他的人。 得到想要的答案,霍暮吟去东宫找了薄安。 未想薄安此人看似温厚,实则固执自大,霍暮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薄宣的分析全套照搬,还添了些民生缭乱一类的理由,薄安都不放在心上,坚持道,“孤便是不想乱民生才坚持招安。” 霍暮吟心想,遑论你想不想,眼下契丹烧城抢掠,已经乱了民生了。人家砸开你的门在你家花厅里放了火,你还要对人家说我给你钱,下次不放火了可好?岂不滑稽可笑。 她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拣了最要紧的。最关系薄安切身利益的出来说,“倘或契丹给脸不要脸,杀了招安使臣,拂了太子的面子,太子之威又何在?倘若最后太子还是下令要战,朝臣会不会觉得薄宣才最有先见之明,最具储君之能?” 薄安闻言,眸色陡然转厉。 他最在意的便是朝臣对于他储君之能的评定,出身美人腹中已经让他的储君之徒走得很是艰辛,几乎没有朝臣根基,这些年好容易笼络了些,薄宣在此时来横插一脚,很难让他心无芥蒂。 霍暮吟经历过一世,多少知道这位东宫的脾性,补充道:“朝事分歧是常事,此番薄宣没有要抢太子风头的意思,是以朝上并未剖陈这些主战的缘由,反让我私下来说。国事为重,还请太子三思。” 做了个人情给薄宣,免得激化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适得其反。 她这边轿辇才出东宫,重华宫里薄宣面色深沉如阴云,“再说一遍。” 影子道:“东宫太子和贵妃娘娘一同从东宫出来,往乾天殿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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