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入室,带来些许闷热,珠光宝气的内室鸦雀无声。薄宣垂着眼,犹如老僧入定,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霍暮吟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夜明珠已经用湘州软绸盖上,余下淡淡光晕,珊瑚在她榻边睡着,四周静悄悄的,连虫鸣都不曾有。 她挣扎着坐起来,惊动了在一旁正做美梦的小丫头。 珊瑚一骨碌爬起来,惊喜道,“姑娘你醒了?” 霍暮吟借着柔和的夜明珠光华,勉强认出她是霍府里的丫鬟,那一刹那,她险些以为自己又重生回什么时候去了。好在珊瑚絮絮叨叨道,“国公爷、夫人、世子和华桃姑娘刚走不久,要奴婢把他们叫回来吗?” 霍暮吟听言,松了口气。 华桃在霍府,这是端阳午宴之后,她没有重生。 抬手揉着脑袋,道,“不必了。我口有些干,给我倒杯热茶吧。”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空气中充斥着浅淡而清冽的冷松香,在梦里逡巡不去摆脱不掉的身影,连身上特殊的香味都这样如影随形。 珊瑚端着热茶回来,小心翼翼地吹凉。 霍暮吟状似无意地问道,“薄宣也来过?” 珊瑚道,“宣皇子来过的,才走不久呢,好像往玳瑁、琉璃、琥珀三位姐姐的院子去了。” 说起玳瑁,失去意识之前的种种记忆涌回脑海。霍暮吟立刻坐不住了,搁下茶盏,“玳瑁也回来了?她怎么样?薄宣去做什么?”说着,掀开被子下榻,自己弯腰穿了鞋,道,“快快替我更衣,我去瞧瞧。” 珊瑚有些犹豫不决,“姑娘你才刚好……” 奈何府里都知道霍暮吟说一不二,她只得唯命是从。 夏日很闷热,一丝风也没有。乌云遮蔽了漫天星子,天色无比黑沉,该是要下一场急雨。 珊瑚手里的金枝六角宫灯火焰颤颤,照亮霍暮吟脚下,主仆二人一路往玳瑁的院子去。 玳瑁、琉璃和琥珀三人是自小陪着霍暮吟长大的,在霍府繁多的侍婢里地位相对崇高。霍暮吟也给了她们相应的体面,给她们三人单独辟出一处院子住,名唤香满庭。 香满庭距离霍暮吟的院子不算太远,隐没在一片花丛深处,出了霍暮吟的院子,往西北面走,穿过花间小径便到了。 三个姑娘心思细巧,在香满庭的院门上贴了黄道婆的剪纸,寓意心灵手巧。 霍暮吟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往这里来了,莫名觉得有些陌生。珊瑚抬手敲门,刚拉起门环轻轻扣了一下,门却“咿呀”一声开了道缝。 珊瑚诧异道,“门开着?” 霍暮吟心里咯噔一下,提起裙摆迈了进去。 玳瑁和琉璃住在东侧耳房,琥珀住在西侧。霍暮吟脚步一顿,略一沉吟,往东侧的廊下走去。 褐瓦廊下有三两盏孤灯,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霍暮吟竖起耳朵,仔细辨别着周围的动静,生怕薄宣在这里胡作非为刁难玳瑁她们。 好在东侧耳房无事发生。 玳瑁和琉璃受了皮肉之苦,身上不便,国公夫人便给她们二人分别拨了两个小丫鬟伺候着。玳瑁门前的两个小丫鬟正关了门,小小声地,有说有笑地出来。见霍暮吟来访,吓了一跳,当即噤声跪下。 霍暮吟问道,“今日可有大夫来瞧过?” 还扎着双丫髻的小丫鬟道,“有,是太医院的齐太医来瞧的。说玳瑁姐姐要内外伤共同调治,开了好些药,都抓齐了正熬着。外伤的药也才上过,背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了。” 玳瑁用的药都有止疼安眠的效果,霍暮吟推门进去探望的时候,她已经熟睡了。霍暮吟在她榻边落座,手悬在空中半晌,终究是撩开她身上的薄衣衫。 珊瑚提着宫灯近前来照,霍暮吟看清那些伤口的一瞬,下意识捂住了唇。 那是什么样的伤口?对方几乎下了死手,用来打她的鞭子都带了尖锐的倒刺,每打一下,倒刺扎入皮肉,撕出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好在处理得及时,伤口未曾发炎化脓,可因被勾出碎肉,即便眼下已经浅浅结痂,皮肤却是坑坑洼洼,深浅不一的。 霍暮吟双眼通红,捂住唇的手越发用力。 她又去瞧了琉璃。 琉璃精神尚好,说了在重华宫发生的事情,包括太后如何闯进来,御林军如何搜宫,事无巨细地俱都禀报了。 说到最后,她突然沉默下去,半晌才道,“奴婢……奴婢觉得我们这里有内奸。” 霍暮吟心里知道她说的是琥珀,仍想听听她的想法,道,“何以见得?” 琉璃打量着她的神色,道,“那樽笑口弥勒被人换了。记得薛美人献宝的时候说的是汝窑白瓷,我摔的那樽,却是钧窑的。琉璃跟在娘娘身边见了许多世面,可也不敢断定,藏了一片,请娘娘明鉴。” 她说着下了地,赤脚走到一旁的箱笼旁,开了一重又一重锁,才掏出一块白布包,掀开白布,里头躺着一片带血的碎瓷。 琉璃将上头的血迹擦干净,递给霍暮吟。 霍暮吟接过,仔细端详了片刻,心里有种名为难过的情绪慢慢洇散开来。 她将白布重新掩上,递给珊瑚保管,淡淡道,“是钧窑。依你看,是谁调的包?” 琉璃道,“打那日娘娘罚了琥珀以后,我们三人便重新分工,这些贵重的玩意儿后来都是琥珀经手的,只是奴婢没有证据。” 她们三人重新分工,霍暮吟是知道的,当时玳瑁还来找她商量,让她过了目。 可即使到了眼下,真相呼之欲出,她仍不能相信上一世陪她到最后的琥珀,这一世竟然这样对她下手。 走出琉璃房间的时候,她在廊下站了很久。空气里一丝夜风也没有,带了些许风雨欲来的黏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珊瑚小心翼翼地将灯提上来些许,关心道,“姑娘,你没事吧?” 烛光不甚明亮的环境里,绝美的侧颜流露出无尽的伤心和难过,重生以来尽力压下的无力感卷土重来,原来她没有认清的人心那样多。 “走吧,去看看琥珀。” 也算是尽最后一丝主仆情分。 霍暮吟还念着上一世琥珀惨死的模样,心底怜悯犹存,想着从此之后便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琥珀的屋中,蜡烛抖着火焰,已经被烧弯了腰。她的房间相对精致,格局排布与霍暮吟的所差无几,只是她这里摆着的是各色盆景鲜花。 盆景架后面,琥珀匍匐在岩砖上,瑟瑟发抖。在她面前,端坐着一个玄衣男子,凛然而坐,善翼冠将头发束拢得一丝不苟,五官绝美,肤色白皙,长成造物恩赐的模样。 琥珀抖着唇,眼泪止不住从眼角滑落。她心里恨,恨极了,正是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害了她东宫殿下的眼睛,叫她怎能不恨! 与她相比,薄宣是截然不同的漫不经心。 他像是手中捏着主宰万物的剑,慢条斯理地开口,一句句揭露她的阴谋,“嫉恨同伴,心仪薄安,陷害霍暮吟,说说,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没说一句,琥珀便心颤一分。 她涕泗横流,却仍嘴硬地哭道,“宣皇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对我们家娘娘又有多光明正大?你心思龌龊,罔顾人伦,又如何知道我们娘娘有多么怕你,多想置你于死地,纵你是高高在上的勋贵皇子,可你的境况又能比我好多少,不过都是爱而不得的狗罢了,趴在人家耳边吠,也讨好不了分毫。” 此时的琥珀已经有些疯魔了,跪起来看着薄宣,讥讽地笑,“是,我是嫉恨玳瑁和琉璃,恨不得她们死,恨不得我们家娘娘身边只有我一个。也是我,心仪太子殿下,他温润儒雅,待人温厚,从不嫌弃我出身寒微,所以我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可万没想到,他喜欢的是霍暮吟,如同你一样。你们都傻,愚蠢!霍暮吟是陛下的人,长你们一辈,你们永远没有可能!” 琥珀其实只是想说自己拿捏了他们私通的罪证,出口的话却全然没说到点子上。或许是感觉大限将至,不吐不快,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了,一直没能找到出口, 可也无妨,薄宣本就没打算留她性命。 他站起身来,问道,“说完了?” 烛火映亮了琥珀眼里的恐惧,她难以置信道,“你敢杀我?我是你母妃身边的贴身婢女!” 薄宣闻言笑笑,没有说话。 一道闪电“刺啦”一声划破天际,映亮他惊世的容颜。直至此刻,琥珀才透过眼泪看清他脸上的冷意,幽幽沉沉,冰凉彻骨。 影子落到岩砖之上,刀剑寒光与天边的闪电相得益彰,轰隆隆的雷声掩盖了琥珀尚未出口的尖叫。 薄宣说,“剥了皮,送给薛美人吧。” 雷声刚止,他这句轻飘飘的话,却比雷声还要贯耳。 盆栽架旁的霍暮吟睁圆了眼,看着地上汨汨流血琥珀,惊愕的眸瞳里蓄满了泪。上一世琥珀被剥了皮倒挂在廊下的场景闯入眼底,滴答血声在耳边炸开,所有一切都像是一场致命的轮回,每个人都走向预定的终点。她手里没有杠杆,撼动不了最核心的权力,也无法扭转命运的车马。 薄宣察觉到她的到来,拧眉道,“什么时候来的?” 影子听出语气里的责怪,回道,“刚到。属下落刀的时候。” “也好。”薄宣没有走过来,站在原地,负手而立。 天边又划过一道闪电,夏雨急匆匆砸在地面上,瓢泼而至。空气里也渐渐有了风,带着雨意闯了进来,哗啦啦卷起帐幔,扑灭了摇摇欲坠的烛火。 昏暗的视线里,只剩下他修长笔挺的轮廓。 霍暮吟听见自己声音沙哑,问他,“你不想解释点什么吗?” 她看见薄宣横过眼来,冷声道,“你呢?不想解释点什么吗?我的……母妃?” “我解释什么?” 隔着夜色,薄宣的眸光仍如鹰隼利爪,牢牢攫住她的双眸,势如破竹地探究。 半晌,他冷笑一声,道,“没什么。” 看,多么可笑。 杀琥珀的缘由是因为她陷害霍暮吟,可琥珀的话他却深信,信琥珀说的那句,“你不知道我们家娘娘有多像将你置于死地”。 这是薄宣心里悬而未决的疑问,没能从霍暮吟口中得到答案,却无意间被侧面印证了猜想。 不过不打紧,想杀他的人多了,霍暮吟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是我的侍婢,犯了错也该由本宫来罚。你要了她的性命,却也无权处置她的尸身,由不得你剥皮曝尸,悬于梁上。”霍暮吟说的每一个字都竭尽全力。 薄宣却横过眼来,“若我不肯呢?” 厚底黑靴踩在岩砖上,一步一步,朱红的下摆翩跹,来到霍暮吟跟前,他说,“我不肯,你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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