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 唤道, “妗妗。” 霍暮吟闻声, 抬眼望过来。 半晌, 她勉力扯唇露出一个笑容, “爹。” 也就是这声沙哑的嗓音, 让霍成章心里像针扎一样,骤然刺痛。 “爹有话对你说。”他转头同侍候的丫鬟道,“你们先下去。” 丫鬟们乖顺, 齐声应了“是”, 埋头转身, 有序从月洞门退了出去。 最后一个丫鬟消失在月洞门出,霍成章撇过脸,吩咐随身的侍卫道,“你且在此等候。” 说罢四处环顾一眼,确认没有旁人在此逗留,这才提步往霍暮吟那边走去。 霍暮吟笑道,“爹这么早便来看我?” 往日她这样说,她爹少不得要和她贫嘴几句,今日却没有。霍暮吟看向她爹的脸,见他脸上吊着两个硕大的眼袋,便知他昨夜也没有睡好。 多半是为她的事发愁。 霍暮吟心里一酸,转身趴到栏杆上,看栏杆下孔雀园里的孔雀。 霍成章欲言又止。 两次三番以后,霍暮吟将脸枕在交叠的手臂上,侧过来换了声,“爹。” 霍成章看着她晶亮的眸子,神情立刻染上了疼惜。他道,“爹今日来,是想问问你,你还想不想回宫?” 霍暮吟闻言笑笑,“可以不回吗?” 她的语气里掺杂了太多情绪和认命,不像在撒娇。 霍暮吟知道,最疼她的爹爹一定会说可以,可以不回宫,可掩藏贵妃,对抗皇命,薄宣甚至不必动用自己的势力,单这一条压下来,便够霍家上下共赴黄泉。她不忍心,也不允许自己成为谁的拖累,更何况是她爹娘和霍誉的拖累。 果不其然,她爹血丝密布的眸子里涌上泪光,颤着胡须激动地说,“你不想回的话,自然可以不回。我这便让你娘收拾行李,咱们轻装简从,这便离开盛京。” 霍暮吟见她爹如此,心里又胀又酸,“爹,霍家三族六亲,不是谁都愿意离开盛京的。誉儿也已经投军,不日就要到雁回营的军帐住下,非他从军日满,他的名帖便不能回到他的手上。” 霍成章平静下来,“说来说去,你实则还是决意回宫的。” 霍暮吟不答反问,“咱们离开盛京,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吗?” 霍成章以为事情还有转机,认真道,“为父不做没有准备的事,自然找好了去处。扬州桓家家主与爹甚是投契,他已经打点好了扬州知府,届时我们就在路上假装遇到水匪,弃船而去,改名换姓在扬州落地生根,想也不会太过艰难。扬州也算是烟火人间的风流宝地,你觉得如何?” 霍暮吟道,“扬州很好,爹爹和娘先去,我随后在与你们汇合。” 她想了想,又道,“爹,桓家二公子,名唤桓承礼的,还请爹务必不要让他到盛京来。” 藏天光廊下的两具尸首,除了琥珀的,还有桓二的,霍暮吟难免担忧。 霍成章不知内情,疑惑不解,“为何?” 霍暮吟一时想不出什么缘由,便胡诌道,“早些时候契丹犯境,太子薄安便想遣使招安,桓承宗和桓承礼是太子手里的人选,想来是太子一脉。眼下薄安双目失明,身有疾缺,东宫眼见易主,不宜再让他们上京来,否则我还要分神护着他们。” 她说的都基于当前发生的事实,真假参半,倒也理由充分,不容辩驳。 可霍成章作为她父亲,终究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半晌,他问,“当真?” 霍暮吟道,“自然是真的了,我什么时候骗过爹爹。” 霍成章这才放下心来,从腰间摸出一块掌心大小、四五个铜钱厚的修圆赤金令,摩挲了好一会儿,将它交到霍暮吟手心里。 “三千死士,可敌万军,从此听你号令。” 霍暮吟直起身来,看着手心里沉甸甸的令牌,大惑不解,“爹?” 霍成章道,“见此令如见统领。” 他说着,转头唤道,“无憾,过来。” 他的随身侍卫应声而动,迈步过来。他身量不算太高,精瘦白皙,面相颇为英武,霍暮吟觉得他眼生,转头看向她爹寻求答案。 霍成章道,“无字辈死士第一人,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吩咐他。” 霍暮吟有些微错愕,随即笑道,“内宫之中,我身边怎么可能有个男人随身近侍。” 无憾闻言,四平八稳道,“属下可扮成侍女随侍左右。” 他说得很是正经,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 霍暮吟描摹着他的轮廓,想象着他扮成女装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旭日渐热,孔雀展羽,水珠剔透晶莹,风声也格外悦耳。府上的乐匠在操琴,丝竹如豆般跳跃,雨后的夏日也显得可爱。霍暮吟这些日子以来,头一回真心地笑开,什么俗世什么尘埃都渐渐褪去颜色。 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人站在她身后。 霍誉、华桃、她的母亲父亲。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说是命运捉弄,命运又何尝没有给予馈赠,至少到现在为止,她在意的人,她想保护的人都还活着。 霍暮吟笑着笑着,眼泪便顺颊而下。她提起身,如同小时候一样扑进她父亲的怀里,哭了个肆意。 关于赤金令和死士的由来,霍成章交代了一二。这是他保守多年的秘密,京中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无所事事,甘为商贾,满身铜臭味,士大夫不懈与他为伍,一切自甘堕落、短见奢靡、耀武扬威都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 掌管死士算来也有二十余年了,帮陛下剪除党羽、稳固江山,唯一一次违抗皇命,是当年要追围他妹妹霍苒苒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做成“功败垂成”的模样…… 现如今是第二次违抗,他将赤金令易了主。 没隔几日,东宫太子薄安不堪失明失位之辱,拔剑自刎,留下一封“斥世书”,言说自己多年来筹谋的艰难坎坷,说夺嫡之争的残忍龌龊,说他身不由己的痛苦和不可对人言的爱慕,字字句句,皆是泣血。只可惜他双目失明,运笔虽好,仍免不了字字相叠,墨色晕染,叫人难以辨认。 薛美人难以承受丧子之痛,也跟着薨了。 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霍暮吟不得不提前回宫。 玳瑁伤势太重,刚刚有些好转,霍暮吟便将她留在霍府养伤。琉璃已经大好,又因着新入宫的侍婢需要登名造册,尚需时日,珊瑚和无憾都还未能入宫。 于是便带着琉璃贴身伺候。 琥珀死了这一桩事,主仆之间心照不宣。琉璃嫉恶如仇,见不得有人害霍暮吟,她觉得琥珀死得不冤,倒也不怎么想念,伺候霍暮吟越发尽心了。 御林军列阵,贵妃车驾穿行过闹市,围观的百姓都说贵妃回宫,国运有救了。也有酸夫子反驳,斥说国运兴衰怎么可能系于女子一身,劝人好好读书考取功名。 好话歹话,霍暮吟都没听见。她想的是,薄安死后,皇子之争短暂而暴烈,薄宣很快就要继位东宫,时机刚好,霍府上下可以趁他兼顾不来,远远离开盛京去,她也可以着手去雁回营要回霍誉带出来。 未想事情比她料想的快得多,銮驾还没入宫,薄宣继位东宫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入霍暮吟耳中。 霍暮吟又同来传话的小黄门确认了一遍,“是即刻继位吗?” 小黄门道,“贵妃娘娘有所不知,太子薨逝,眼下朝中无人主事,是要先立新太子的。” 霍暮吟问,“陛下还没醒来,立嗣一事如何能做定论?” 小黄门道,“这奴才便不知了。” 霍暮吟紧紧拧起眉。 “你回去复命吧,本宫知道了。”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想来是早有预备,薄安薨逝没多久,宫里内外就一片缟素,就连城墙上的大旗也换成了白底黑字,飘飘默哀。 霍暮吟不想惹眼,特地穿了身素净的衣裳,白色芍药在裙摆处绽放,白玉银勾带将纤腰束起,颈上挂着一枚项圈,就连青丝之间除却银饰也没有多余的颜色。 銮驾的马在宫门前就被系上了白花,眼下稳稳停在奠宫前。霍暮吟刚要下车,外头便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恭迎母妃回宫。” 霍暮吟搭在琉璃臂上的手猛然一紧,仍掀开帘子站出来,居高临下淡淡道,“劳太子殿下前来接驾。” 薄宣抬眉,朱红的唇色在一片雪白之间显得那样妖冶。 “不劳。母妃请。” 霍暮吟顺着他手臂延展的方向看去,熟悉的奠仪映入眼帘。
第44章 情敌 九十九阶两旁都竖满白幡, 雪白的颜色,在日光下显得尤为刺眼。中堂之内,巨大的“奠”字显得稳重又哀情。 故太子还没立妃, 没有子嗣, 仅有两个姬妾在门边跪着, 一身素白,簪着白花,哭得泪人一般。 霍暮吟站在这边的廊下,遥遥看着,总觉得时光回溯, 场景格外熟悉。 薄宣饶有耐性地站在一旁,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眯起眸子道,“真是可惜。” 霍暮吟问, “可惜什么?” “可惜母妃的心思落了空,我不杀他, 他倒自尽了。”他说着, 浅笑一声, 似是惋惜, 又像嘲讽。 之前霍暮吟怕重蹈覆辙, 极力阻止重要事件的发生, 试图改变结局。可如今看来, 似乎白费功夫,薄安还是死了,薄宣还是入主了东宫。 想到这里, 霍暮吟深深吸了口气, 转过身来笑道, “还没恭喜你,荣登太子之位。” 与前两日在霍府时不同,晶亮美艳的眸瞳里光影跳跃,倨傲仍占据上风,带着毫不掩饰的睥睨和嘲讽,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打马京城的时候。 情绪的跃动,是会感染人的。 薄宣乍然望进她眼中,察觉她的不同,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淡漠的脸上染了浅浅笑意,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还以为母妃会为我准备贺礼。” 霍暮吟闻言,垂手提起裙摆,往故太子的灵堂走去。她道,“要给你的东西,总要精心准备才是,不急于这一时。” 素衣银钗,肤白胜雪,体态姣好,步履轻盈,她像是误入凡尘的冰雪仙子。 薄宣收回目光,唇角笑意未落,眸光却已深不可测起来。 他回身走向相反的方向,飘飞的衣摆冷冷划过空气,嘱咐道,“盯紧她。” 影子想说人不是自愿回宫了吗,何必再盯?可薄宣说的话他从来不敢反驳,事实也总是证明薄宣是对的,是以他领了命便下去办差。 热风拂面。 薄宣脸色不大好看。 今日发生的种种一切,和昨夜的梦所差无几。霍暮吟当真存了要离宫而去、奔赴青梅竹马的心思。 从前仅是觉得她怕他,逗她很是好玩,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想走?想都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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