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宣大抵也是难|捱的。 可他从容。 便是动作如夏日骤雨,疾如马蹄,人也还是从容的。 他甚至还有闲心勾身在霍暮吟耳边说句什么。惹得霍暮吟一时从混沌中醒来,瞪圆了眼睛,红着眼咬牙切齿道,“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说罢似乎还不解气,张嘴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薄宣轻笑出声。 “好,我是狗。” 说罢,便埋头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热气蒸出细汗,在他额角凝成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他的长相实在得天独厚,尤其是努力时绷紧的下颌线条,轻咬的下唇,卓绝的筋骨,饱满的块垒……霍暮吟朦朦胧胧想,这一世薄宣定然是偷偷给她下了蛊,否则她怎么会认为此人秀色可餐,还偶尔那么想餐。 不过,到底是光天化日,还是在乾天殿的温药池,霍暮吟紧绷的神经始终没能松懈下来。 及至最后累得上下眼皮都要粘连到一起了,还想着回法华庵去。 半醒半睡间,薄宣不紧不慢,洗去她一身狼藉,用干净的毯子将她紧紧裹住,叫了辆马车,亲自送回法华庵去。 * 霍暮吟睡了个又长又安稳的觉,直到半夜肚子饿醒。 醒来时,薄宣已经不在身旁,不知去向。外头还有还有一溜宫婢太监排着长队,要来报中秋宫宴的事宜。 那些个宫婢太监已经从晚膳后等到现在了,不敢擅扰,更不敢打搅贵人休憩,于是便站着等到了现在。 霍暮吟望着团花锦绣的帐顶,深深呼了口气,翻身起来。 一时间,身上被车碾过一样疼,骨头缝里都渗透着酸软的感觉。 霍暮吟撑在榻边缓了许久,咬着牙又把薄宣骂了好些遍,最后才让玳瑁伺候更衣。 中秋宫宴是薄璟重新临朝以来,头一回盛事,必要操办得好才行。先是饮食菜色器具,再是宾客名单,还有歌姬乐姬、轮值戍卫、太医、车马等等,还要些庆贺的彩头才好,事情多而杂,是以宫里这些办事的都忙得团团转。 霍暮吟一边理事,一边叫玳瑁将事情一条条记好。等打发了这些宫婢太监,她拨弄着算盘,算了算这次中秋夜宴的支出,撑着下巴想着要怎么到国库去支银子,分几次支,叫谁去支。 正当她刚想好,窗外闪过一抹黑影。 霍暮吟一怔,看向玳瑁,扬扬下巴。 玳瑁会意,走到窗边小心翼翼撑开支摘窗,见到来人,悬起的心这才放下,回头道,“娘娘,是死士无憾。” 霍暮吟了然,合上账本,“让他进来吧。” 无憾早在之前就领了霍暮吟的命,让薄璟误以为死士令在桓二手上。打那以后,他便一直留在乾天殿戍守,今日深夜前来,想是有什么要事。 无憾翻身进来。 他已经脱去一身女装,换了原来的黑衣革带。 他一双长腿修劲,青丝扎了半头。 大抵是都在暗处行走,一张脸白皙得像涵洞里的白玉石。身子骨倒要比薄宣瘦削些许,却也一身肌肉不缺力量。 这还是霍暮吟头一回仔细打量他。 无憾还算生得漂亮,右眼眼尾有颗小痣,唇色嫣红有水光,两鬓的碎发垂落下来,倒有些江湖意气。 “几日不见,你清减了不少。”霍暮吟随口调侃,请他就坐。 无憾脚步一愣,不敢逾矩,迟迟不肯入座。 霍暮吟见他红了脸,兴致上来,便更调戏道,“深夜前来,没有要事,莫非是想本宫了不成?” 这下,无憾脸上红霞大涨,慌忙答道,“没有、有、没有,不……是有要事的。” 玳瑁忍俊不禁,添了茶笑道,“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快请坐吧,娘娘叫你坐你就坐。” 无憾仍旧没有坐下,站得比竹竿还笔直。 他抬眸瞟了霍暮吟一眼,便不敢再看,渐渐稳下心绪道,“陛下今日在乾天殿议事,江南粮道有失,想派人前往查实。原想让桓承礼前往,不料太子归来,诸位公卿便提议让太子南下。” 他说起正事,脸上的红霞渐渐散了,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霍暮吟抿了口茶,问道,“太子何意?” 无憾道,“太子不置可否,笑而不语。” 他这样描述,霍暮吟几乎能想象到薄宣噙着一抹笑意、眉目幽深的模样。 她回过神来,捋捋袖口,“那陛下有何决断?” “陛下想寻回霍誉公子,让他南下查实此事。” “霍誉?” 薄璟让霍誉去江南,霍暮吟是没想到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薄璟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然则四野皆寂,各方按兵不动,实在很难知道彼此掌握了多少实情。 霍暮吟琢磨了半晌。 无憾静静陪了她半晌。 不知不觉,桌上的茶都凉了,烛龛里的蜡烛舞动明光,似乎在提醒他们夜深露重。 等到霍暮吟琢磨明白,已经三更。 她道,“你先回去,若非要事,暂且不用来找我了。有什么事情,你把这个东西拿给桓二,让他传来给我,我自然会去见你的。” 说着,送了他一只拇指大的小金貔貅。 无憾接过。 转身时,目光无意之间掠过她脖颈,离去的背影顿了又顿。 早在年幼执行任务的时候,无憾便听了许多墙根,知晓了许多秘事。那截白皙细颈上的斑驳痕迹他曾见过,也知道出自谁的手笔,便又红了脸,道,“娘娘的衣领似乎有些低了。” 说罢,一翻身便没了踪影。 霍暮吟初时还没意识到他的意思,直到玳瑁给她端了镜子来,才知道原来薄宣当真是属狗的,脖子上的痕迹竟然这样清晰,不由得又骂了他几句。 接下来一段时日,霍暮吟闭门不出,对外之说又感了风寒。 身上的痕迹虽则用了白玉舒痕膏,却也要三四日才能好。霍暮吟百无聊赖,便在法华庵内走动。 原本叫拆的秋千,不知何时又被人架起来了,瞧着越发牢固。 玳瑁见霍暮吟驻足,便道,“是太子殿下叫人架的。” 霍暮吟想也是他。 哼,幼稚。 仿佛一个秋千能证明什么一样。 虽说如此,霍暮吟心情却好了不少。 玳瑁见她纾解,试探着问道,“陛下当真会让公子去江南吗?” “自然不会,”霍暮吟道,“寻回霍誉还要一段时日,江南粮道事关重大,机不可失,再拖延些时日,粮食就不知道会被转运到哪里,就更无从查纠了。猜得不错的话,陛下的人应该已经在去往江南的路上了。” 玳瑁心里暗暗惊讶,“那陛下为何还……” “还刻意放出了消息?”霍暮吟笑道,“多半是想看看我和无憾是不是有联系,按照陛下的推算,我和无憾若是有牵连,这会儿应该正闹着去乾天殿让陛下收回成命了。” “陛下竟将娘娘想成如此肤浅的人吗?”玳瑁有些不满。 霍暮吟笑笑,没有说话。 时移世易,若是上一世遭遇此事,她也是会关心则乱的。现如今,她知道这些人各有城府,自然要按捺自己,三思后行。 此番过后,薄璟应该打消疑虑,确定死士令不在她身上了。 至于他派往江南的人,会是谁呢? 正想着,修长的身影不期而至,笼罩下来。 不用回头,闻着冷松香,也知是薄宣。 玳瑁自行退避。 霍暮吟没理薄宣,继续沿着小径散步,淡淡道,“你究竟是属狗还是属猫,走路都没声音的。” 薄宣道,“娘娘想让我属狗,还是属猫?” 属狗的薄宣,昨日可是在温汤池上领教过了。属猫的薄宣又会如何?霍暮吟不敢想。 她跳过这个话题,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陛下不是让你去江南彻查粮道失守一事吗?” 薄宣勾唇,“还要彻查吗?” 他从背后俯下身来,偷偷说,“孤猜想,这是娘娘的手笔吧?” 作者有话说: 小狗?小?狗?
第70章 墙头 霍暮吟想, 此事多半是瞒不过薄宣的,却也没想他这么快就知道了。 其实早在她父亲母亲南下扬州之前,她就拿定了主意, 包括让霍誉追着白玉锥远去西北, 都是在筹谋大事。 眼下被薄宣捅破, 她也不急,道:“出去了一趟,回来倒会胡说了。” 薄宣揽了她的腰肢,垂眸看她,“是不是胡说, 娘娘心里有数。” 半晌,他又道,“你不好奇,他究竟派谁南下了吗?” “派谁?”霍暮吟问。 “苏酬勤。”薄宣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眸瞳里写满了洞悉,“城西雁回营的主将调去江南, 可见他手头真是无人可用了。” 说着, 又道, “他原本的打算, 是想让霍誉去。” 霍暮吟一愣。 她能感觉到薄宣的眸光落在她脸上, 正打量她的神色。 于是抿唇笑道, “是吗?他都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追个白玉锥,倒把自己追丢了。” 为防露出破绽叫薄宣看出端倪,她垂头扯开环在腰间的手臂, 往前走去。 金秋到了, 大雁声回。 霍暮吟仰头看碧蓝如洗的天空, 成排的黑色大雁像是一把剪子,齐齐划过天空。秋风凉得彻骨,吹黄了满树的叶子,也吹得她衣襟猎猎作响。 她心里突然打了个突,觉得目下的场景和上一世在藏天光里面看到的近乎相似,那种不得自由的窒息感兜头笼罩下来,仿佛她再走错一步,就又要成为薄宣的寻欢傀儡,被牢牢锁在藏天光里,体验失去父母兄弟的切肤之痛却无能为力。 而今,正是要走关键的一步。 成则王,败即寇。 霍暮吟想起接下来的紧要事,难得觉得有些压力,话便格外少。 她不擅长把情绪写在脸上,和她在一起的人总是要猜。可薄宣还是从她高傲的背影里看出了些许紧绷和落寞。 薄宣垂下眼皮,掩去眸瞳里流淌的墨色。 “霍誉应该不日就要回京了。”他说。 霍暮吟闻言,脊背一僵,很快又松了口气笑道,“我都没他的消息,你怎么会有?” 良久,没有等到薄宣答话。 她也无意追究,转头叫玳瑁取来花锄,侧目道,“四春说去岁酿了好酒藏在槐花树下,我去挖挖看。你与我同去吗?” 薄宣抬眸,“你是在邀请我?” 霍暮吟说,“爱来不来。” 说着,便扛着花锄往小径深处去。 薄宣刚要跟上,玳瑁递来一把鹤雨天青的纸伞,“太子殿下带着吧,黄槐花细,掉到头发上不好摘捋。” 霍暮吟今日绾了个朝云近香髻,金簪是累丝的牡丹,薄宣抬眸看向她精致的发髻,伸手接过纸伞,提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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