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誉后颈一凛,忙道:“阿姐……阿姐没有交代。” 话毕,便听上位者冷哼了一声。烛火一颤,霍誉能明显感觉到薄宣层叠翻滚的磅礴怒意。 “许是……”他道,“许是在枕下。我阿姐的东西最爱藏在枕下。” 他说着,转头去看床榻—— 哪里还有床榻的影子?一张雕花床已然四分五裂,尸体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没有化为齑粉实属是它侥幸。原本的挑花榻帐支离破碎,长长短短,软在地上再掀不起什么好看的弧度。绣花枕好歹还能留个全尸,远远落在窗下,孤零零静悄悄地躲着。 霍誉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过去将枕头抱在怀里,动作飞快地搜寻。 “找。” 薄宣一声令下,影卫皆悉动身。 原本宽敞的一间上房眼下挤满了人,轻手轻脚地腾起物拾,又放下。 鹤飞楼掌柜不敢擅动,跪在薄宣面前领罚。他没有多余的争辩,心甘情愿等着他发落。 薄宣慢条斯理地抬盏饮茶,深黯的眼底蕴着惊天冷戾,“祁阳如何了?” 掌柜的道:“他与在滇南时无异,纵酒寻乐,蒸尸烤骨,祁阳城里年轻漂亮些的小姐公子们都闭门不出了。手下大约有六十余人,都是滇南的部下,身材魁梧体格健壮,每夜入户掳掠年轻男女。” 薄宣不紧不慢,一节一节盘着锁链,“她那个侍女呢?” 掌柜的一愣,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霍暮吟,道,“玳瑁姑娘还在桓承礼手上,为防被掳走,辗转了好几个宅子,昨日险些被掠去,好在霍大小姐留了名死士看顾,这才幸免于难。只是玳瑁姑娘在躲避时,肩膀脱臼,背上肩上擦破了皮,桓承礼已暗中延医请药,目前已无大碍。” 薄宣闻言,回想起霍暮吟的那名死士。 他和那名死士远远见过一面,身材高挑瘦削,面容清隽,瞧着很有些少年意气,若非被当成死士豢养,也会是盛京的偏偏少年郎。那日在朝天阙上,霍暮吟与少年郎凭栏远眺,男子少年英俊,女子慵懒美艳,瞧着倒很是刺眼。 呵。他倒是乐于为霍暮吟出生入死,不知是霍暮吟死士令在手的缘故,还是另有其他缘由? 薄宣摩挲着指节,压下心中莫名的不舒适,淡淡问道:“祁阳城里还有盛京来的人吗?” 掌柜的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祁阳城里有没有薄璟派来的人。 “有,二十八名盛宫羽林军,身着便装,站住了城中各处城门、渡口和商铺,紧要的位置上都有人。” 祁阳城不同于良川,占地广博,城内建筑规划复杂,百姓颇多。它就像一个够不着底的水缸,水底下藏着什么,无人得知。对方又擅长伪装,短短时间之内,仅以数十人的人力,能收集到这些消息已属不易。 薄宣阖上眼,靠到椅背上,手里盘锁链的动作没有停。 哒。 哒。 哒。 薄璟把地点选在祁阳,一定有他的道理。 祁阳城里该是不止六十个滇南人和二十八名盛宫羽林军,还要加上祁阳守卫五百名,乡兵八百名,统共过千人。要想强攻祁阳,从盘安州起兵至此,动静未免太大。尚未摸透对方的底,若仅以数十影卫强攻,便是能撕开个口子叫祁阳城里的虚虚实实出来见见天光,那也是代价太大,得不偿失。 如今之势,祁阳、良川、盛京、江南、盘安相互牵制,罗网交织,祁阳驻有滇南王和桓二,良川归属影卫所有,盛京薄璟虎踞,江南和盘安互为犄角之势。丝丝屡屡的线来回穿梭,在霍暮吟身上打了结—— 霍暮吟是他的软肋。 桓二手里有霍暮吟。 滇南王和薄璟意欲用霍暮吟牵制他。 偏生霍暮吟没有乖乖在他身边待着。 薄宣的眸色黯了又黯。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阖眼冥想。 倘若他是霍暮吟,眼下的情形,他会往何处而去?江南?还是盛京? 直到霍誉从雕花床的碎木里找出一张小小的信笺。 这信笺折了好几折,叠得只剩手心大小,上面单独一个“宣”字,挺拔而秀气。 薄宣接过,垂眸打量。 修长的指尖夹着信笺,上面的“宣”字写得别出心裁,“宀”下的那一横,还调皮地画成两道弯弯的眉毛,最后一笔两边翘起,像霍暮吟笑时唇角的弧度。 ——这便是霍暮吟服软讨好的暗示。寻常景况寻常人,她定是不会花这番功夫的。 薄宣冷冷一哼,实则心里已经软了三分。 霍誉头皮一紧,心想阿姐你可别在信笺里写什么幺蛾子。 他抻长了脖子偷扫了一眼。 信笺里头整整齐齐写了两行十七个字: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诗经》!居然是《诗经》!他阿姐什么时候读了《诗经》?不是说《诗经》情情爱爱小家子气吗? 他心里翻江倒海地嘀咕了一阵,耳根子都红了,却也不敢言语—— 他这位姐夫欺负起他来,说不准比他阿姐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埋头继续翻找能解开镣铐的钥匙。 薄宣看着上面清秀的字迹,似是能看见她穿着里衣趴在桌上,一笔一划认真写字的模样。 瞬间将信笺攥出了皱痕。 她也知他“爱而不见”,还笑他“搔首踟蹰”? ** 日上三竿,天地清朗。 手腕上的镣铐终于解开了,薄宣已然换上一身影卫的玄衣斗篷,站在城墙临风处,握着手腕转了转手。 良川城放出消息,原来入宫冲喜的霍家大小姐、后来的皇贵妃娘娘并未薨逝于乾天殿的那场大火,辗转流落到良川来,就在鹤飞楼歇息。太子殿下收到消息,披星戴月赶到良川,今日便要接她回京,定于未时日跌时分启程。 眼下,良川城卫将鹤飞酒楼保护得如铁桶一般严实,一只蚊子都别想跑进去打搅“原冲喜的皇贵妃娘娘”。影卫站在里层,黑衣兜帽垂着,盖住了半张脸,却掩不去一身肃杀。 路过的行人忍不住拿眼往这里瞧,不敢靠近分毫。 祁阳城西的一处小宅子里。 桓二拧着眉坐在花厅的太师椅上,等着里头的女郎中为玳瑁上药。女儿家伤在肩膀和手臂,本就不好见人,是以玳瑁要求找个女郎中时,他一口便答应了。他身为江南才子,熟读圣贤之书,严于律己,即便只是个丫鬟,也不能相误。 小宅子里没有旁的下人,他将玳瑁安排在花厅屏风后的一处罗汉榻上换药,一来有什么动静他能极快知悉,二来要是玳瑁唤他,他也能及时听见。 桓二拧眉,盘算着心事。 这几日滇南王的人如同疯狗一般,在祁阳城里烧杀抢掠,州府都被他夺去,当成他滇南王的王殿。庙里烧金纸的铜炉被搬入府衙,柴禾丢进去,烧出熊熊大火。滇南王便将抢来的女子剥光了,摁在那上头,女子受烫哀嚎,反倒激起他的兴致,便在炉边将女子强要了,事后直接将人丢入炉中,说要炼出些许脂膏敷脸。 桓二听羽林军说起这些消息的时候,恶心得作呕。 滇南王素有恶名,他初时不以为意,以为是民间三人成虎之故。是以陛下叫他来同滇南王接洽,最好能借刀杀了薄宣时,他欣然应允。现如今,他心下生出许多后悔,可若想到薄宣也被摁在那炉子上烤…… 桓二看着自己搭在桌上的曾经被薄宣废过的手臂,一颗心无止境地往下沉,恨意从血脉之中蒸腾而起,汇成无限的杀意。他突然也没有那么进退两难了。 抬盏喝了口茶,突然想起玳瑁进去了许久,一愣,偏头问道:“玳瑁?” 里头没有动静。 日光耀眼,晒干冰封的土壤,蒸出冰下泥土的芬芳。筋骨药的苦香味被风裹住,从屏风后面飘逸过来。 桓二又唤了一声,“玳瑁?” 里头还是没人应声。 拿着茶盏的手一凝,他猛地将盏放下,腾地起身,绕到屏风之后—— 罗汉榻上空空如也,郎中挎的医药箱大刺刺开着,换下的筋骨药的药包还摊开在上面。 人跑了。 方才那个女郎中是假的! 桓二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回想着方才那个女郎中,身形瘦削高挑,步履生风,面容精致但瞧着眼生,不似祁阳人的长相,头上脸上的妆容发髻也都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他越想越觉得那郎中是个男人假扮的,可现下也无从查证了。 原以为玳瑁仅是个小丫鬟而已,便是替妗妗死了,也是她的荣幸。先前又已经对她晓之以情理,告诉她此举事关霍暮吟的性命,她该是不敢擅动才是。未想今日出了这样的差错。 桓二狠狠一拳打在屏风上,蛮力之下,旧时的伤处又倏然疼了起来,沿着手臂一阵一阵剜心。 他咬牙切齿。 今日所受,薄宣,我要你一一偿还! 最好妗妗没事,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你碎尸万段都不足惜! 桓二阴托着手臂,沉着一张脸忖度了许久。 他转回厢房,自己拾掇了一番,向祁阳州府里的滇南王递了帖子。 未时的日光不似午时热烈,还起了风。 良川府的府尹绷着头皮,笑吟吟地送走太子大驾。望着远去的一行黑衣影卫,他擦擦额角的汗,有气无力地嘱咐道:“关闭城门。” 边上的扈从以为自己听错了,“眼下才未时,太子殿下刚走。” 换来府尹兜头一掌,“本府不长眼睛吗!关闭城门!关闭城门!太子殿下嘱咐的,你敢不听!” 那扈从听说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心头一凉,不敢再有怠慢,忙不迭地去安排。 轰隆声响,偌大的城门缓缓关闭。 远去的琉璃宝盖马车陷在一群黑衣影卫的包围圈里。微风撩起,隐约还能见到马车中靓丽的身影。 接驾回京走的是霍暮吟来时的路,到了良川城边界,一行人马没有停顿,穿入重重叠叠的山中。薄宣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斗篷,寸步不离地跟在马车周围。 站在半山腰居高临下地往下看,数十影卫行动迅速,整齐划一,像是搬运粮食的蚂蚁。草丛里的一双眼睛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窸窸窣窣,那人猫着腰蹿回熟悉的土地庙里,“他们来了!” 滇南王正提着一只老鼠的尾巴晃来晃去,欣赏它哗哗流血、不断挣扎的模样。听报,他将手里的老鼠往边上一甩,惊喜道:“十七来了?老鼠不好玩,换成十七会不会带劲点?” 老鼠“吱”的一声尖叫,被甩到一旁的桓二身上,重重摔落地面,小小红红的脚丫一蹬,死了。 桓二怒得额角青筋直跳,却也吓得面色铁青,他忍气吞声,忙不迭地擦着身上的老鼠血迹。 滇南王横过来一眼,见他一幅小家子气的模样,仰起满是横肉的脸哈哈大笑,肚皮上的肉都随之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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