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长公主午后便入宫了,因为先前后妃娘娘们来给陛下献礼,殿下便先去了景福殿,想来也要过来了。” 辛桓点头,拨开茶盖,又呷了一口茶,等得颇有些急躁。 约莫一盏茶后,外头人声切切,全恭赶去瞅了一眼,欢喜地回来禀告:“陛下,长公主来了!” 辛桓展颜,起身欲迎,辛湄已打帘而入。珠帘泠泠响动,她一袭流彩暗花云锦宫装,金妆锦砌,翠围珠裹,甫一进来,便是满室生辉,令人从眼底焕发光亮。 梁皇后默默起身,向辛湄施了一礼,旋即看向上首:“妾身就不打扰陛下和殿下叙话了。” 辛桓含糊“嗯”一声,眼睛里只有辛湄,凑近了,嗅得她身上有淡淡酒气,奇怪道:“皇姐喝酒了?” “跟敏如见了一面,聊得高兴,便喝了一些。” 说是“一些”,实则也不算少,辛湄这厢有些头重,坐下以后,便不想动了。 辛桓挨着她坐下:“今日是朕的生辰,皇姐不来见朕,倒是先与温尚食喝上了,就不怕朕知道以后,吃味吗?” 辛湄挑起眼皮:“陛下的心眼这般小吗?” “谁知道呢。”辛桓耸耸眉头,手往她伸,摊开来,是讨要生辰礼物的架势。 辛湄腹诽幼稚,示意果儿把礼物拿来。 那是个檀木盒子,很小,不过巴掌大,但雕花嵌宝,很是精致。辛湄接过来,打开盒盖,转了个方向,交进辛桓手心里。 “扳指?”辛桓看向盒里的岫玉扳指,意想不到。 “去年准备的。我请景德寺里的慧海方丈开光,放在佛堂里供奉了一年,昨日才取来。岫玉养人,加上有佛祖恩泽,陛下必能大权在握,功业千秋。” 大夏有男儿佩戴扳指的风尚,辛桓不缺佩饰,平日也总戴着一枚墨绿扳指,这礼物不算多稀奇,但胜在心意重——她提前一年便已有准备,难怪总听说她往景德寺里跑。另外,收拢皇权是他如今日思夜想的事,这一点心思,也被她拿捏得妥妥的。 他欣然一笑,拿出扳指,摘掉旧的那枚,便要戴上新的,想了想,又停住动作,握着新 扳指,手伸到辛湄跟前,眼神里含着期待。 辛湄给他戴上,尺寸正好,他手指修长,皮肤白皙,与岫玉的莹润光泽很相称。她看扳指,辛桓则在看她,看她葱根一样的手指从他大拇指两旁擦过,修剪得微尖的指甲在他眼里留下一抹红。 “听说,陛下下旨为朔风军封赏了?”辛湄道。 辛桓上扬的唇角凝住,道:“是。昨日早朝,朕册封谢不渝为正三品冠军大将军,赐豪宅,赏千金。今次凯旋的将士,朕也都尽数论功行赏。明日以后,他们便可回西州了。” 辛湄一震。 “不过,谢卿得留下。”辛桓道,“皇姐也知道,朕是有意拉拢他的。” 辛湄道:“遣走朔风军,却留下主将,不怕英王起疑心吗?” “这些年来,英王一直待在西州,就算是父皇驾崩,他也没回来看一眼。谢不渝既是他的麾下爱将,回来多待些时日,也算替他尽一尽思乡之情。再说,朕身为人君,有意为他择一门婚事,便留他在京城里小住几日,有何不可?” 辛湄压下胸口的钝痛,道:“那陛下可有心仪的人选了?” “太常卿周勋之女、尚书右丞孙瑞幼妹,又或者是赵少府、顾太史令府上的女眷……他谢六郎何等人物,当年在永安城,爱慕者不知凡几,为他择婚,不是难事。” 辛湄启唇。 “今日是朕的生辰,”辛桓打断她,低头摩挲扳指,看不清楚神情,但声音里明显藏着一分克制的不快,“朕不想与皇姐聊他。” 辛湄了然,苦笑道:“景福殿外的紫藤花开了,我陪陛下去看看吧。” * 君王大寿,天下同庆。 千秋宴上,众多官员聚在一块,齐声为辛桓进万寿酒。祝寿毕,歌舞升平,众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听说没有,圣上又要赐婚了,这次是给风头正盛的谢大将军!” “少来,上次在琼林苑便说要给长公主和探花郎赐婚,结果全是捕风捉影!” “这回是真的。谢不渝骁勇无双,圣上早有拉拢之意,不然何需花那么大功夫犒赏朔风军?你看看——” 那人指着谢不渝的方向,觥筹交错,谢不渝筵席前人影幢幢。 “都是前去攀交的。话说回来,令嫒不也是亭亭玉立,待字闺中?何不趁此机会结交上去?他日谢氏立下大功,周兄便也是前途无量了!” “……” 辛湄闷头饮酒,试图缓解胸口一阵阵的闷痛,耳朵却被那些议论声挤得嗡嗡作响,头皮疼得像被针刺一样。 “殿下,够了,不能再喝了。”果儿劝酒,拿走她手里的酒盏。辛湄干脆抢来酒壶,急得果儿手忙脚乱。 “殿下,谢小侯爷在那边看着呢。” 辛湄一震,抬头朝谢不渝看,他哪里在看她?不过是一心喝酒,与人应酬。 辛湄忽然想笑,直愣愣看着谢不渝,看他周围的人来一拨,走一拨;看他的脸庞一点点模糊;看他置身盛筵,却一身孤影,孑然冷淡。 他的确变了,脸上不再有少年意气,眉尾半截刀疤,冷酷瘆人。 他已然不再是昔日的谢不渝。 温敏如说对了。 筵席散后,辛湄走得踉踉跄跄,嚷着要找“六郎”,无头苍蝇一样地往殿宇后方走。果儿无奈,扶着她走进小花园,在石桌前坐下。 “六郎,我要找六郎……”辛湄伏在桌上,胡言乱语。 “殿下,宫里人多眼杂,不能胡说。您在这儿等一会儿,奴婢叫人来接您回府。” “我不要回府。我要找谢六郎……把谢六郎叫过来!” 果儿头大,疑心被人听见,慌忙四顾,万幸这地方僻静,夜里更鲜有人来。她再三安抚辛湄,料想走一趟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匆匆离开。 辛湄等她前脚一走,后脚便从石桌前站起来,原地一晃,七歪八扭地往花园深处走,眼看要摔进水池里,被人从后拽住手臂,拉回岸上。 “谁?!” 辛湄惊恐厉喝,看清楚来人,愣住。 谢不渝站在紫藤树下,头顶是一片花海,月光从花海里漏下来,照进他眸心,映出她的模样。 她眼圈一热,喃喃道:“你来啦。” 谢不渝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他想说不是他来了,是她来了,可是他没说。他发现在她面前他总是被动的,多说一句、少说一句都很容易输。 那就干脆什么都不说。 “你来啦……”辛湄顾自感动,沉浸在醉后的重逢里,捧起他的脸庞。她的手指很热,也可能是他的脸热,她的指尖沿着他颧骨往上,摸到他眉尾的疤痕。 “谁伤的你?疼不疼啊?” 谢不渝放开她的手:“你醉了。” “我没醉。”辛湄走向他,“我认得出你,我也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 “我是辛湄。”辛湄眼神炙亮,饱含着无限的悔恨与柔情,“也是你的小七。” 谢不渝退在树下,后背抵着皲裂的树干,眼前是阔别多年的爱人,满耳是她深情的、恳切的呢喃。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心想原来悲愤填膺、爱恨交加是这样的滋味。他想他该走了,再不走,一颗心又要被碾成渣滓,所谓“尊严”也片甲不留。被羞辱到这个份上,已足够令他狼狈。 他要走了,却听见她说: “五年前,是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我们重来一次,好吗?”
第8章 “好巧,谢将军也在呀。”…… 谢不渝有些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他恍惚听见一些遥远的哭声,又或是一个少年声嘶力竭的吼叫。 他问她:“想要我做你的新驸马?” “不是……”辛湄摇头。 “哦?”他的眉眼更亮更冷,“做你情人?” 辛湄的眼里雾蒙蒙的:“……嗯。” 谢不渝这次笑了,笑里极尽失望与憎恶。 “殿下?殿下?!” 树影外有人在喊,明显是果儿带着人寻来了。谢不渝拉开辛湄,眼底一片漠然,声音像从严冬里凿下来的冰块,毫无温度:“七公主,该醒醒了。” 果儿冲进来,正巧看见这一幕,扶住差点摔倒的辛湄,难以置信地看向谢不渝。 谢不渝视若无睹,大步走出花园。 猛然风急,一下吹散酒意,被压在深渊底下的悲恨像苏醒的困兽狂奔而出。谢不渝伸手摸上眉尾,擦掉那里残留的温度,却擦不走烙在心里的妒恨与痛楚。 ——“说起来,那探花郎的相貌还跟将军有八分相似呢。” ——“赵大人说笑吧?谢将军龙凤之姿、日月之表,又不是什么庸人,非亲非故,怎会有人与其相似?” ——“不敢虚言,见过的人都说相像。琼林宴那晚,江探花从公主府里出来,身穿一袭红衣,碰巧被故人撞见,还以为是将军您回来了呢!” 谢不渝面沉似铁,最后却再一次笑起来,胸膛震动,仿佛有刀贯穿胸口。 * “殿下,江相公来了,说是来归还衣裳。” 晨风习习,窗柩外鸟语啁啾,临窗的小几上放着刚盛来的解酒汤。辛湄支颐假寐,听见果儿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眸,醒神后,道:“请进来。” “是。” 江落梅是跟在果儿身后进来的,手里捧着一件叠好的红衣,他穿的则是水天清圆领锦袍,革带上佩戴着一块云纹玉环,看成色,不像是上品的玉器。他束发用的也只是一根乌木簪,与贵气不沾边,倒是衬出了他一身的温润与疏淡。 “草民见过殿下。日前遇雨,周身狼狈,承蒙殿下赐衣,特来璧还。” 辛湄看他手上一眼,淡淡道:“为何这么久才送回来?” 江落梅道:“草民体弱,那天走后,感染风寒,不敢登门冒犯,所以今日才来。” 辛湄不再多问什么,让果儿收下衣服,接着看回江落梅,目光在他身上描摹两遍,道:“你好像不喜欢穿艳色的衣裳。” 江落梅眉宇微动,道:“是。” 辛湄又端详他,良久道:“你眉尾那颗红痣,是生来便有的吗?” “……是。” “他如今已没有了。”辛湄想起谢不渝,走下座位,兀自叹道,“朱砂痣,已成一尺疤……” 江落梅低着头,看见一截裙琚从眼前荡过,像被流水卷走的落花 。他吸了一口气,问道:“殿下……见过谢将军了?” “嗯,见过了。”辛湄回答得干脆,“我想与他重来一次,被他拒绝了。” 江落梅抿住嘴唇。 窗外有鸟雀在叫,天朗气清,又是个灿烂的春日。辛湄看了一会儿,走去江落梅身前,问道:“江相公逛过大相国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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