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严著以手托腮,笑着看他,过了半晌,才问道:“不知这位老板,所来何故?” “听闻节度使府需要银钱周转,在下特来为姜节度解忧。” “哦?不知这位老板能为我节度使府提供多少银子借贷?” “十万贯钱。” “要多少利钱?” 姒孟白抬起头来轻轻一笑,顾盼神飞,“不要利钱。” “荒唐!”一旁东来钱庄的掌柜站了起来,“钱庄借贷从没有不要利钱的,孟老板不要坏了我们行当的规矩!” 姒孟白只微微往那边瞥了一眼,也没正视那掌柜,只是淡淡说道:“之所以不要利钱,是我想向姜节度换些别的。” 姜严著往椅背上一靠,笑道:“孟老板想要什么,尽管说来。” 他看了她片刻,微微颔首道:“节度使府管着江南各行当的准入事宜,在下想向姜节度,求一个粮行的准营照贴,不知可行否?” 在当下,商市百行想要挂牌开店,都要先拿到官府派发的准营照贴,这照贴在不同府道,规定也不甚相同。 如今的江南道,因粮行被两大世家把持,从上上任节度使开始,就将粮行的准入门槛提高了不少,不仅需要先有一万石精米压仓,还得有粮行行首担保,才能到节度使府请发准营照贴。 不过这些都只是潜规则,姜严著也只当不知道,她一摆手说道:“这却也不难,孟老板既然能出得起十万贯钱给节度使府,我也不必验你的资了。只要钱一到位,准营照贴即刻发给你。” 那东来钱庄的掌柜站在一旁,眉头紧锁,心想这孟老板到江南来,原来是看上了这里的粮行。 他这钱庄的东家,也正是江南粮行的行首,只是东家手下的掌柜们,都是各管一处,他从来只管钱庄的事,至于粮行,他插不进话。 不过今天在节度使府听到了这些,他已经在盘算着回去如何给东家报信了,他们一定会想法子阻止节度使府绕过粮行的担保,直接发放新的准营照贴。 若他报信及时,立了功,来日又可以上一个台阶了。 他这样想着,倒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姜严著在上面见了,笑道:“既然已有丰乐钱庄慷慨解囊,我就不为难金陵的各位东家和掌柜了,诸位请回吧。” 等他们都退出去后,姜严著大案前面,只剩了姒孟白一个人坐在一旁椅上悠悠喝着茶。 屋里还站着几个书吏,姜严著问道:“不知孟老板何时能将钱送到节度使府来?” 姒孟白放下茶杯,笑道:“钱此刻就在门外,请姜节度随我出去验收。” “好,走吧。” 话毕,她两个带着几个书吏,走出节度使府,果然见到门口十辆大车依次排开,每一辆都是用铁皮严密封装的。 姒孟白指着那几辆车,说道:“每辆车一万贯,清一色的‘凰平通宝’,请姜节度着人前来查点吧。” 姜严著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身旁书吏将几位参军事全部请来,又命人开箱取印,再拿文书契纸来,当即就要给姒孟白发粮行的准营照贴。 那领头的幕僚从里面风风火火地小跑着出来,他听说节度使要绕过粮行发照贴,知道必然会得罪那几个世家门阀,赶着出来劝止。 谁知等他到门口时,只见一伙吏人正一箱箱地往节度使府里抬东西,他又转头回到正厅。 他前脚刚踏进门槛,就见姜严著已经拿大印盖在了一张文契上,随后拿起来又细看了看,检查无误,便命书吏递给了姒孟白。 江南道粮行是门阀垄断,尤其近三年,所有粮商必须只能通过他们的粮铺售卖,没有一家新粮铺准入此行,姒孟白今日拿到的这一张准营照贴,不知羡煞多少粮商。 这粮行的行首陆家,是江南地区数一数二的旧派父系门阀,家族本是妫姓陆氏,为了表示支持恢复汉唐旧制,连本姓也不要了,已然改氏做姓,只说姓陆。 行首本人如今是陆家长男,而只派了掌柜来节度使府的东来钱庄的东家,则是陆家次男,那掌柜的匆匆回来报信时,这兄弟二人正在宅中垂钓。 听了报信,年轻的那个侧头问道:“大哥,这怎么办?要不你现在去粮行吩咐一声?” 那年长些的只是盯着湖面,头也没回,冷“哼”一声:“十万贯钱,就算是开钱庄的,凑也要凑上一阵子,不急。” 等到陆家反应过来时,姒孟白的丰乐粮行已经挂上牌了,这都是他事先同姜严著商议好的,所以动作极快。 她们数月前刚到金陵时,姜严著整日带人出去玩乐,他则私下走访了数十个农庄水田,又以十分零散的方式陆陆续续收购了许多田庄子,同时还从各处收了不少米,在金陵城外建了多个米仓。 因他这次行事低调且中转了多手,花了许久一点点完成的,又有姜严著在明面上打掩护,所以并未引起金陵的注意。 陆家发现丰乐粮行已挂牌后,立刻切断了其上下游进出货,并且坐地哄抬粮食进价,作势要挤垮丰乐粮行。 经过这一番操作,不仅金陵粮价上涨,周边县镇也都受了影响,跟着涨价,一时间民间怨声载道。 姒孟白闻信立刻带人到城外打开粮仓,大肆向城内及周边地区低价倾销,这一举动实在出乎陆家的意料。 粮食价格在这次倾销中立刻降了三成,比从前陆家行首把控的市场平价还要低,引得民众拍手叫好,都争相出门购买囤粮。 这一场价格战致使陆家多个粮铺资金断裂,险些连自家的东来钱庄也拖垮了,姒孟白又趁机收购了陆家几个濒临倒闭的粮铺,不过月余,金陵粮行便从陆氏一家独大,到只能跟姒孟白平分秋色了。 这次事情把陆家老爷子气吐了血,眼看着自己经营一生的家业,刚交到两个儿子手上没有三年,就被人咬掉了一大块肉。 他不得不亲自出山,要找姞老太爷评评理,问问他是不是就要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新来的节度使在江南胡闹。 谁知他去了三次姞家纯园,管家都说姞老太爷身上不舒坦,见不了客,将他挡了回去。 他心里觉得不大对劲,又命人去查查这姒孟白究竟什么来头。 两天后有他的亲信来报,说姒孟白倒没甚履历,只是他新收购的田庄子,地契上却全都写的是姞老太爷的次子——江南军统帅姞高悦的名字。 陆老爷子一听,这里头果然不简单,登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了梨花大椅上,昏了过去。
第99章 门庭 这天, 姜严著正在纯园里,陪着姞老太爷在院里听曲儿。 粮行的事,姞家已知道了。 对于她做主让姒孟白将事先收购的水田, 以及后来收购的部分陆氏粮铺, 都挂在他次子姞高悦的头上, 姞老太爷颇为满意。 江南的这几大父系世家,姞家自是不必说的了, 除开刚出了事的粮行陆氏, 还有掌控桑田和绸缎行的姒姓顾氏, 前两年也跟着陆氏一起,改氏为姓, 只称顾家,另外还有沈氏, 是祁王的姻亲族氏, 在朝中也是根基颇深。 这几个大世家下面,还有几个小些的氏族, 彼此之间互相联姻, 关系盘根错节。 前些日子姜严著跟节度使府的权贵子弟们闲混,基本上把这几个世家的关系脉络捋清楚了。 这次她之所以从陆家动手, 也是看他在各世家当中,人脉相对简单。 另外她还查到, 姞家曾经不满陆家勾结周边地方官员,强令民众先高价用钱换成粮食, 再用粮纳税,致使沿海等地民众不堪重负, 屡屡闹事。 姞家也试图插手干预过, 只是碍着陆家的颜面, 没把事情做得太绝,但是陆家迟迟不愿交出粮行的定价权,让姞老太爷失去了耐心。 姜严著便是瞅准了这个机会,借姒孟白的手,让陆家把粮行吐出来了一半,拱手送给了姞家,同时也让江南各地粮价回到了应有的水平,给民众减轻了许多压力。 她此刻刚剥好一颗枇杷,递给姞老太爷身边的男使,那男使拿帕子接过来,奉到他嘴边。 她擦了擦手,笑道:“我来江南,也想多为太爷分分忧,另外还有个事求您老人家,求您替我向祁王殿下美言几句,就是我的荣幸了。” 姞老太爷尝了一口枇杷,悠悠说道:“我记得你同晋王殿下走得比较近?” “是,只是晋王去年因死了个小郎,不知怎的竟疑到我头上来了,真叫人心寒。” “不知道这是你自己的意思呢,还是你家老太太的意思?” 姜严著低头一笑:“自然是我的意思,老太太如今年纪大了,耳根子软,若祁王殿下肯接纳,她自然依我。” 姞老太爷“呵呵”笑了两声,只说:“把节度使任上的事做好了,自然有你的好处。” “是,是。” 说完她瞧着他有些乏了,知道要歇着了,于是站起身来告辞,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在离开纯园的路上,她坐在车里反复思考着,前几日她已经收到了姚章青从洛阳给她寄的信,证实了她先前的猜想,信中没有明说,但她知道指的就是端诚皇太子的事。 这个事像一个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她如今身处江南,必须尽快取得姞家的信任,才好从这个祁王的发家之地,找到能先发制人的关键。 洛阳虽险,但她并不太担心,她相信姬燃能处理好的。 不多时,车停在了张园门口,这些日子她进出园子,一向都是老太太派来的轻吕跟在她身边,此刻轻吕掀开车帘,伸手接她下车。 她两个一前一后进了大门,姜严著一直低头想着事情,走路有些心不在焉。 刚过仪门,轻吕忽然推了她一把,跟着就是“锵锵”两声,她一回头才见到一个戴着面罩的人,手持一把长剑,正在跟轻吕缠斗。 方才轻吕推她的那一把,正好让她躲开了一剑,她回过神来,下意识摸了摸腰间。 她今日去纯园,什么兵器也没带,连随身匕首都没拿。 但她抬头见轻吕一手一把峨眉刺,出手速度极快,已将那人逼到了墙角。 姜严著将袖子一撸,抬脚蹬墙一跃,翻上了墙头,堵死了那人的后路。 片刻之后,那人腿已中了两刺,知道他跑不了了,姜严著从墙头上又跳了下来,一把扯下了他的面罩,竟还是个熟悉面孔。 “我还没去找你报仇,你竟自家送上门来了。”那人流着汗,喘着粗气,正是在南诏边境刺杀姞项玉的那个江南军将领。 他在南诏的任务失败了,姜严著料想他必然没办法顺利回到江南军了,大约也因此恨上了她。 她蹲在他面前,笑道:“是陆家派你来的吧?你本来就因为任务失利记恨我,正好碰上陆家也想花钱除了我,所以你准备干完这票,拿着钱远走高飞,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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