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了个身:“你看吧,我睡了。” 宋也川今日看的是广惠库的卷宗。广惠库是皇城内的一处存银钱的库房,从各地运送至京城中的铜钱和宝钞都会在核定数额之后,统一交给广惠库保管。而白银则会交给户部。 去年因为先帝的丧仪和登极大典,户部和广惠库的现银各有损耗。皇帝自己的“内承运库”是维持宫廷的日常开支机构,里面的银子也去了半数。 所以温兖登基之后下令征收过一定比例的铜钱和宝钞以补充内库。总的征收额一定,户部的税银便因此大幅缩水。且新帝登基之后银钱耗费巨大,各地物料的供应也日渐紧缺,各部的钱粮都被挪用,放眼整个朝堂看去,许多漏洞已经初见端倪。 宋也川执笔写了两个时辰温昭明还没有睡醒。 于是他走出门,叫人将他才写好的东西送入宫去。 外头的奴才在议论着什么,宋也川问霍逐风:“他们在说什么?” 霍逐风压低了声音:“被圈禁在宫里的弘定公,昨夜过身了。连同他的世子,一并都没了。说是出了花,连夜拉出宫烧了。” 宋也川颔首:“和他们说,都不许议论了,若再有人乱说,拖出去发卖了。” 论名义,宋也川不是公主府的主子,可他的话所有人都会去听。霍逐风点头说是,他走起路来有些蹒跚,宋也川知道因为温昭明遇刺之事,他主动领了杖责。 “我这有药,你拿去用吧。”宋也川踅身,“等我一下。” 片刻后,他拿来一个瓶子:“这是我之前用过的,比一般跌打药效果好些。” 霍逐风忙谢过。 再走回内室时温昭明已经醒了,她的长发从榻上一直垂落到地衣上,她乌润的眼睛好似还没有完全醒来,看宋也川走过来,秀气地吸了吸鼻子:“你们外头在说什么?” 宋也川搬了个杌子在她身旁坐下:“弘定公过身了。” 温昭明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温兖还是没有放过他。” 提起温襄,温昭明的心情依旧有些复杂。 他待她的情分余下多少温昭明不得而知,但与她而言,温襄始终是陪她长大的那个人。 她怨恨过他,也曾立誓不再与他往来,但听到这个消息,温昭明仍会觉得难过。 “他今年……三十一岁。”她低声说,“那我侄儿呢?” 宋也川沉默了,温昭明便明白了。 “也好。”她抬手擦去眼角的一滴泪,“死了比活着痛快些。” * 温昭明的伤在肩膀上,沾不得水,平日里很多事都做起来费劲。 宋也川偶尔来搭把手,有时替她梳梳头。 他的巧手在这上面还是有些费力,梳了好几回才勉强学出个模样来。 日子难得过得平静了些,宋也川照常忙碌着,一直温襄尾七那一天,温昭明刚好进宫给温兖请安。 她的身体渐渐好转起来,只是人比过去还要畏寒些,入秋之后出门也更少了。 从三希堂出来时,她低声问冬禧:“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殿下指的是什么?” “一种香味。”温昭明蹙着眉心,“但不好闻。” “似乎有。”冬禧想了想,“殿下好端端的,怎么会问这个。” 温昭明缓缓摇头:“不知道,只是不喜欢这个气味。” 外面正在下雨,汉白玉石阶上积了一些水,空气带着一股湿淋淋的气味。冬禧为温昭明撑着伞,宫里头还在行走的奴才并不多。 “我记得,弘定公那阵子住在平园里。” “殿下不会是想去吧,弘定公和世子是出了花没的,您身子还没好全,怎么能沾染这些……” 温昭明依稀地笑了一下:“你也信这话?没事的,咱们就当是路过,你叫我瞧一眼。” 过去,温昭明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慈悲的人,但随着年岁的增长,骤然的得到和失去都不再会牵动她的心弦,可她却回忆起了一些人的好。 温襄不是好人。 但她觉得自己和宋也川越发相似,都在走向一条失去的道路。 她不知道自己回忆的是某个人,还是那段时光。 平园外面朱门紧闭,挂着明晃晃的一把大锁,没有一丝祭拜的痕迹,潦倒且又萧索。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只当是吊唁过了。 从一个花架后头绕出来一个老太监,四下无人,他唤了一声:“是长公主殿下么?” 温昭明隔着细密的雨帘看去,那人上前来给她磕头:“老奴是弘定公身边伺候的人。” 看着他,温昭明神情有些冷淡:“本宫听说,弘定公身边的人不少都发卖了。” “奴才不是亲近的人。”那老太监说,他显然是在雨中等了很久,衣服都已经湿透,“弘定公过身前曾坐在滴水檐下头做了这个,那时老奴在旁边扫院子,他将这个交给了奴才。” 说罢,那个太监从袖子中掏出了一个竹球。 不过巴掌大小,雅致玲珑。 温昭明的目光触之即离:“你是何意?” 老太监低声说:“这是弘定公最后能留下来的东西了。” 那时,温襄坐在廊下,人早已形销骨立。 他编了一个竹球托在掌中,叫太监来看。 “爷是做给世子的么?” “他不喜欢这个。我是做给宜阳的。” “长公主?” “嗯,那时候靠这门手艺,哄得她天天追着我转。” 温襄不需要那太监说什么,他将竹球抛起再接住:“物是人非啊。可惜了。” 温昭明并不碰这个球,她收回目光,低声说:“烧了吧,这种东西,留在世上也无用的。” 不再理会那个老太监,主仆二人沿着夹道又走了很久。 温昭明蓦地站住身子,吸了吸鼻子。 “殿下。” “我没事。”温昭明看向身前那个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的世界,“就像宋也川说的,他们都是做了一个自认为对的选择。” “奴婢记得,弘定公当年对殿下是很好的。”冬禧轻声说。 “是好的。”温昭明遏制住自己的泪意,“人会变的。” 二人一路走到太和殿,这边雨势又更大了些。 温昭明看到一个人被四五个人摁住,他却又不服气地挣扎起来。 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旁边,雨水如幕,只需要一眼,就能认出宋也川如瘦竹般的身影。 “宋也川!你又凭什么抓我!抓人的该是大理寺,何时轮到你了?”是江尘述。 宋也川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令牌,江尘述看了良久,突然换了口吻:“也川,也川,我错了,求你救救我。”他膝行几步,想要去拉宋也川的官服,周围几个番役将他摁得紧紧的。 “松开他。”宋也川道。 而后他上前一步,缓缓说:“你做了什么,你心里可都清楚?” “户部那些事我便不再赘述了,我来问你,你为何敢刺杀长公主?” 江尘述愣了一下,口中喃喃:“你如何知……” 见他认了,宋也川抬手便是一个耳光。 江尘述被打得摔倒在地,他猛地转身欲上前,立刻被番役摁住。 “江尘述,我认识你十年了。”宋也川的声音很平静,温昭明却能听见他有意压制的颤,“过去你我曾为莫逆之交,你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你若真的恨我,来杀我便是,为何要卷不相干的人?长公主是如何待你的,你全都忘了么?” 江尘述听闻,也忍不住嘶声道:“如何待我?我已经龟缩数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你们来助我的那一天!我走到今日全靠自己,哪里靠过你们半分?” “你到底是想要替那些已死之人正名,还是自己的贪欲?”宋也川的目光冷淡下来,“亏得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为何要毁了自己的清名?” “清名有用吗?”江尘述冷笑,“你要清名了吗?雌伏与长公主裙下,狗一样摇尾乞怜,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的清名?” 宋也川好像从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他眼中隐含着一分悲悯,偏过头去不愿再看他。 一把伞自他身后撑来,温昭明和宋也川并肩而立。 “江尘述。”她在风雨中立了良久,脸色有些白,声音却仍旧如水一般宁静,“你始终觉得自己过得不好,你可知宋也川这些年受了多少伤,又多少次险些活不成?” “你有句话说得不对,宋也川不是卑伏于我之下的人。”她停了停,“恰恰相反,我是被他保护的人。我徒有公主的尊名,又哪里荫蔽得了每一个人。宋也川的清名不在于你的口中,甚至连我都不配评说。” “只要他问心无愧,他的清名没有任何人可以玷污。” 温昭明将伞塞给宋也川,宋也川低声说:“不用了,我直房里有伞。” 温昭明嗯了一声,不再理会默默不语的江尘述,踅身向宫门处走去,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站定身子,是宋也川又追了过来。 他脱掉自己身上的氅衣披在温昭明的身上,不露痕迹地摸了摸她的手。 有些冷了。 “快回去吧。”他对着她露出一个安心的笑,“我这边没事的。” 只穿着官服,透过绯色的衣领,可以看见他颈下素白的中衣。 板正,洁净,一丝不苟。 “好。”温昭明对着他笑笑,想了想她说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的话,“若陛下愿意开恩赦他,我也愿意免他死罪。” 宋也川空濛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温昭明笑:“看我做什么。”她徐徐垂下眼睫:“只是想,只是还想留一个,记得你过去的人。” “死罪是必免不了的。”宋也川如是说完,又怕温昭明觉得血腥。 “你也说了是过去。”宋也川低声道,“我早已不在意过去,看将来便是。” “好吧,我知道你有数。”温昭明点头,“我走了。” 宋也川欲对着她行礼,温昭明托住了他的手臂:“往后都不要再对我行礼。”
第83章 一个阴霾密布的黄昏, 一个人立在封无疆府外许久,里头终于开了门,门房道:“李孝, 大人正在书房,我带你去见,至于你说的话首辅大人听几分,就看你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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