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忙不迭的点头。 看着在地衣上跪着的那人, 封无疆手中还拿着一本折子:“我记得,你是跟在江尘述身边的人。” “是, 大人。”李孝是和江尘述一道入宫的,过去一段时间也一直跟着江尘述做事。 “说吧, 找我什么事?” 李孝磕了个头:“求您老一定救救江大人。” “这些事我也知道他一时糊涂,户部那些事也就罢了,行刺长公主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证据确凿。你要我怎么救他?” 李孝闻言, 声音有些嘶哑:“可这些事,分明是您让江大人……” “住口!”封无疆闻言, 冷冷看去, “江尘述犯下此等重罪, 不株连亲族已经是天子开恩, 你若再污蔑本官, 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封无疆不再看他:“来人,送客。” 李孝呼吸一滞,只得默默走了出去。 小厮一路送他走至府门处,眼里寒芒掠过, 狠狠向他颈侧劈去。 李孝接着月光的影子看到了身后那人的动作, 一时间魂飞魄散,猛地向一旁躲开, 那小厮一击不中,立刻拔出匕首,李孝吓得一声大叫,猛地夺门而出。 那小厮立刻对暗处的几个人使眼色,那几人仓促追了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那小厮走进了封无疆的书房:“大人,没追到。” 封无疆听闻切齿道:“继续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还能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是!” * 江尘述行刑那一天,由宋也川亲自监刑。 斩立决。 西四牌楼之外,再一次垒起高台。 刽子手已经将酒淬上了刀锋,江尘述突然说:“我要和宋也川说一句话。” 宋也川从台上站起身,缓缓走到了他面前。 一直到行刑之前,他突然问宋也川:“没有人替我求情么?” 宋也川静静地看着他:“你想问的人,是封无疆么。” 江尘述沉默了。 “你还在相信,他们会为你翻案吗?” “你做的这一切,有几分是为了自己,有几分是为了别人已经都不重要了。”宋也川为他倒了一杯椒柏酒,塞进他手里:“朝堂之上,不会有情谊二字,人与人无非是利用而已。” 江尘述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酒中。 “建业七年,我流放出京前曾在这里祭拜过自己的父母。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站在这里,送你上路。” 宋也川拿起另外一个碗,也倒了一碗椒柏酒。 “我过去总以不会喝酒为由,不和你饮酒。如今喝不到你喜欢的竹叶青了,你将就一下。”宋也川端起碗一饮而尽。 椒柏酒烈,他喝得眼睛和脸颊一起红起来,忍不住侧身咳了几声。 江尘述艰难地抬起头看他:“也川。若能回头该多好。” “若藏山精舍还在该多好。”江尘述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你抚琴,我吹笛,赌书泼茶,消磨时光……”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只一抬手将碗中酒饮尽:“好酒。” 宋也川走回到监斩官坐的高台上。 “行刑吧。”他低声说。 冷刃倒映着白日的光,宋也川仰起脸,看向被浓云半遮着的太阳。 残阳如血。 * 很多事并没有因为江尘述的死而结束。 正因他的死,南方多地都流传起宋也川残害清流的论调。 对于许多士子来说,江尘述只是一个陌生的符号,他是一个可歌可泣的殉道者。 宋也川献媚于公主,屠杀寒门士人,是人人可诛的佞臣。 有一个名叫庄廷的文人搜罗出孟宴礼所写的《大梁史》残卷,延揽名士,增润删节。于武定元年冬月初一刻录成雕板,在南方流传开来。 这些雕板在冬月十五日,呈到了温兖的案头。 这便是赫赫有名的梁史案。 曾因江尘述入仕而短暂辉煌过的士人们,再一次遭受血腥的镇压。 重写《大梁史》的庄廷被凌迟处死,此外重辟(死刑)者共有六十多人。 宋也川为此往来奔走,只希望能够不要让更多的人因此而死。 他已经有十余日没有回来了,温昭明知道他身处漩涡,难以脱身。 数日之前,江尘述行刑后,宋也川曾和她讨论过一个问题。 “如果江尘述是一把刀,你有没有想过挥刀的人会是谁?”宋也川问。 温昭明看着他,艰难问:“封无疆。” “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至你于死地。” “我死了,他又能得到什么?” 温昭明突然说:“你是想教我么?” 宋也川笑了:“昭昭你好聪明。” 温昭明背过身:“我说了,我不会学的,我不想听了。” 宋也川绕过桌案:“你是大梁的公主,这些你要懂。” 温昭明捂耳:“我有你替我操心。” 宋也川去拉她的手:“我若不在了呢?” 温昭明猛地站起身:“宋也川,你给我住口!” 没料到她情绪如此激烈,宋也川柔声道:“没那么严重。我随口一说。” 温昭明抬起手臂,搂着他的腰,两行泪流下:“辞官吧,求你了。” 她用了求这个字,宋也川的心涩然一痛。 他回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额:“此时放权,亦是死路。” “朝堂上有许多我的人,这条路,我也不是孤身一人在走。”宋也川耐心地拿帕子擦拭她脸上的泪:“所以,聪明的昭昭,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封无疆想要得到什么?” “权。”温昭明低声,“他想要权。但是这不合理,温兖不是个软弱的人,他怎么会放权给他?” 宋也川轻声说:“你知不知道,封无疆一直在给陛下进献金丹?” 只这一句,温昭明脊背生寒。 宋也川拍了拍她的手臂:“我也只是猜测。” 温昭明猛地起身:“我要去见陛下。” “昭昭。”宋也川拉着她的手,“没用的。正因陛下不是软弱的人,所以素来刚愎自用,朝臣们劝了很多次,他不愿去听不愿去信。如今哪怕是你去说,又有几成胜算?” 温昭明眼里带了一丝绝望:“那要看着大梁一步一步彻底陷落么?” “没有那么严重。”宋也川仍然笑着安抚她,“你不要去做什么,这些有我来做。你不要慌,也不要害怕。” * 站在窗边,温昭明静静地看向灰蒙蒙的天空。记忆里,这个季节大梁的太阳该是橙黄色的,此时此刻,那轮太阳只散发出岑岑的白光。 短短两年间,两立君王,足以磋磨掉一座盛世王朝本该有的锐气。 南方士子们一边被镇压,一边又欲振臂高呼将宋也川处死,温昭明知道宋也川不怕死,但他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完。 这是一个分外残酷的冬天,如果能从满天雪野中偷得一丝温情的话,唯有一件事。 池濯成为了其阳公主的驸马。 他的官路或将止步于此,但他并没有什么不甘。 他们成婚那日,温昭明和宋也川一道赴宴。 红烛高挂,推杯换盏。 红梅映雪,有极好的意头。 池濯与宋也川捧杯,宋也川对他一笑:“今日,该轮到我说了,池兄,你比我有福气。” 池濯已经饮得有些薄醉,听闻此言豪迈一笑:“对别人我或许要谦虚,对你就算了,也川,我比你有福气。” 宋也川满饮杯中酒,于官海中的岁月已久,他已经不是沾不得酒的人了。 温昭明隔着数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宋也川杯杯不拒,生生把自己喝至酩酊。 离开其阳公主府时,宋也川说自己醉酒,不想坐车,温昭明便陪着他沿着街道走回去。 月明星稀,照得雪野清白。 “昭昭。” “嗯。” 宋也川有些醉了,微微眯着眼睛:“我好妒忌。” 他将头轻轻靠在温昭明的肩上:“我哪一日才能娶你?” “你若真有此心,我去和我皇兄说。” “做我驸马,也许可以荫蔽你。” 宋也川模糊地一笑:“若我身故,你将有株连之祸。” 他知道温昭明不爱听,立刻换了话题:“上一回你喜欢的妆台我画好了图样,你去瞧瞧,喜欢的话我去叫人做。” 温昭明听罢用指头点他的胸前:“往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宋也川有些懊恼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她不快,回府之后亲自为她净面:“你别生我气了。我不该乱说话的。” 温昭明由着他擦脸,闷闷道:“我没怪你,只是心里不安。” “你这样,我就更妒忌池濯了。”宋也川笑。 “嗯?” “有他做驸马,其阳公主高兴得不得了,可我只会让你烦忧。” 他一边说一边将温昭明鬓边的发丝挽至耳后:“我这阵子常常想起过去,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时候吗?” 除了鞋履,温昭明侧卧于宋也川身边。 黑暗中,他乌润的眼睛带着星子一样的微光。 “什么时候?” “建业九年,我过生辰的时候。你带我去赌场,还有……花楼。”他赧然了一下,而后继续说,“我们去郊外骑马,你的马跑得那样快,你回头对我笑说你赢了,我跟在你身后,只觉得你像是一颗明亮的星星。” 宋也川忘不掉的岂止是那个快马惊鸿的秋夜。 他忘不掉的,还有那时烂漫若春花般的温昭明。 “那是两年前了。” “是啊,两年前了。”宋也川凑得近了些,想要把她的模样看得更清晰一些,和那时相比,温昭明的容颜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沉着淡泊。 这些年来,成长的何止他一人呢? 呼吸相吹,温昭明可以闻到宋也川身上清冽的酒气。 她学着那一年在草原上的样子,缓缓勾住了他的脖子,说出和建业九年同样的话,星辰荡漾在她眼底:“郎君,昭昭好喜欢你。” …… 春潮带雨,凤穿牡丹。 “再不来了。”温昭明咬着唇泫然,“书里说的全是假的,这分明是上刑。” 宋也川面红耳赤,温昭明又说:“书里还说每回都得一个多时辰,你为何怎么快?” 宋也川去捂她的嘴:“你别说了。” “为何不让我说?”她抽噎道,“你这样是不是有问题,得叫医者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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