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序,若殿下殒身,翰林院或南薰殿要拟墓志,请替我将此文添入其中。” 张淮序闻言,怔忪道:“你为何不亲自……” 宋也川浅浅一笑:“届时请将我尸身焚毁,撒于她茔前,不必立碑。” 这一刻,张淮序终于明白了宋也川的平静。 他已决心自毁,根本不在意别人会如何设想他。 宋也川把这张纸折叠两次,一并夹入交给张淮序的卷宗之中:“拜托你了。” 张淮序的眼中充满了震惊,他下意识倒退一步:“宋御史,这……” 宋也川站起身,缓缓对着他长揖:“不必再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张淮序出了门,房间里有只余下一派寂静,宋也川绕过屏风,走到了温昭明的床边。 他从博古架上拿起一个描金的玉瓶,轻轻放入枕下,而后除去鞋履,和衣躺在温昭明的身边。从始至终,他的眼中看不出太多绝望与哀戚。 只有近乎死寂的凋敝。 选择这一条路,宋也川没有存在过哪怕一秒钟的犹豫。 他甚至没有报仇的欲望,只希望自己也能速死。 宋也川握住了温昭明冰凉的手,低声说:“昭昭,能安排的我已经都安排好了,做不到的就随他去吧。” 他缓缓闭上眼睛,“若你殒身,我来殉你。” * 三希堂外灯火煊赫 ,还没走到门口,封无疆已经听到里面莺莺燕燕的娇笑声。 他沉声问何素:“陛下近来都是如此么?” “回封首辅,自从您敬献仙丹之后,陛下龙马精神更胜以往。这几个贵人主子都是前阵子选进来的,陛下喜欢她们,也多亏了封首辅,才不至于力不从心。” 封无疆在门口站了片刻:“罢了,陛下在忙,我过阵子再来。” 说罢踅身走下丹墀。 迎面是容贵妃抱着大皇子来请安,见到封无疆,她微微福身一礼。 封无疆的目光落在她的花容月貌上,突然道:“娘娘,今日风大,怎么穿得这般单薄。” 容贵妃低声:“不牢封大人费心,我觉得尚可。” 二人正欲擦肩,封无疆突然说:“阿柔,你过得还好吗?” 只这一句,容贵妃的眼圈立刻泛红:“都过去这么久了,何必说这样的话。” 封无疆静静地看着她纤细的身子,大皇子在她怀中不安的张望着。 “大殿下长得和你很像。”封无疆平声说。 提到孩子,容贵妃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笑:“刚出生时还要更像些。只是还不大会说话。” “不妨事,看着就是聪明的孩子,大梁江山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封无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陛下在里头忙着,你也别过去了,小心那群东西脏了你的眼。” 容贵妃闻言顿了顿足:“你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听到温兖宠幸旁人,容贵妃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厌恶,对着封无疆颔首示意后,抱着大皇子向丹墀上走去。 盯着他们母子的背影,封无疆眼中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 午后下起了一场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温昭明寝房外的窗檐上。 玉兰树和海棠树的影子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宋也川熄了一盏灯,将窗户合上。 门外响起了一阵争吵声,片刻之后,霍逐风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他才自请受罚挨了八十杖,背上的血衣还没来得及换下,走到宋也川面前时一时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 “宋先生,宫里的人来了。” 说是来探病,宋也川走出门去,站着的人却是大理寺少卿韦孺。 身后跟了几名带着刀的番役,看架势似乎是想来拿人。 见到宋也川,韦孺并不行礼,他倨傲地仰着下巴:“今日有人给大理寺递了你的卷宗,说你和长公主殿下遇刺一事有关,现在本官要拿你回大理寺查问。” 众人都愣住了。 萧疏的雨飘飘洒洒,宋也川立在檐下,隔着飘飘洒洒的雨丝,他冷淡开口:“若真是要拿我,请将逮捕文书与我看。” 韦孺似料到他会这么说,冷笑一声:“这是陛下亲自过问的案子,就算没有文书,这一趟堂审也是少不了的。宋御史一向是体面的人,本官不想刑枷你,你且和我们走一趟就是了。” 霍逐风闻言说:“可殿下还没醒来……” “殿下如今生死一线,本就是他所害,你们还敢将他留在殿下身边,不怕长公主殿下从此……”韦孺话还没说完,宋也川已经冷厉地斥责他:“住口!” 韦孺被训斥并不生气:“宋御史如今仍旧是这般刚正模样,若不是我才看了卷宗只怕也信了宋御史是个好人。” 院中的下人们面面厮觑,冬禧却怯怯地开口:“不论你如何说,都得等殿下先醒来才是。你们这般直接拿人,若真有冤屈,岂不是冤枉了好人?” 她模样生得端丽,韦孺便似笑非笑地问:“你是公主侍女,如今不替你的主子说话,反倒替外男声辩,莫不是你二人有私情,一同合谋殿下?” 冬禧素来是自矜的人,听闻此言气得面红耳赤:“血口喷人!宋先生为何要行刺殿下!” “不是我要血口喷人。”韦孺环视在场众人,“宋也川此人,你们比本官还要熟悉。他可是当年藏山的罪人!”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秋绥的声音也高了,“且如今,江尘述江大人,也是藏山精舍的人!” “这可不一样。江大人只是在藏山精舍中求学,这位宋也川宋大人可是宋问峰的亲子。宋也川此人阴险狡诈,蛰伏于公主身边伺机而动,宋也川买/凶/杀/人有数人皆可作证。”大抵是觉得自己浪费了太多口舌,韦孺渐渐不耐,“有话去大理寺说吧。锁了他!” 除了温昭明,在场中人都已经习惯了听宋也川的话,今日骤然有变,所有人面面厮觑,都像没了主心骨一般。 韦孺不愧是言官出身,一开口便叫人说不出话来,但凡是有人为宋也川声辩,都会被他打作同谋。 他身后的数人都抖开锁链,想要缚住宋也川的手腕。 “韦孺。”一个声音低弱地响起。 宋也川猛地转过身去。 室内一派幽晦,架子床上,温昭明撑着身子想要坐起。 宋也川向房内走去,步子太急被绊了一下,几乎是摔在了温昭明的面前。 他顾不得自己,仓促起身扶她。 韦孺跟在宋也川身后进了内室,温昭明脸色惨白地靠在宋也川肩头,低声说:“不许枷他。” 不过是方才几个动作,她额间已经全是涔涔冷汗,就连说话也已是极为勉强。 韦孺行礼道:“殿下。此人与殿下遇刺一事有关,传他入大理寺过话也是不得已,若宋也川当真清白,很快就会将他放回来。” 温昭明说:“你将我说的话回给大理寺便是。” 韦孺无奈,只好行礼答是。 雨声未歇,温昭明柔柔地向宋也川的方向,对着他伸出手。 宋也川轻轻将她的柔荑握于掌心。 “我没事儿。”她笑,“我只是还有些困。” “那你再睡一会。”宋也川吻了吻她的额,“早点睡醒。” 待她闭目沉沉睡去,宋也川叫梅寒上前来。 梅寒诊脉后答:“殿下还凶险着,情形倒是比昨日好了些。血也止住了。但殿下一直在发热,人也不甚清醒,还得再观望一二,不能掉以轻心。” 宋也川嗯了一声,梅寒行了个礼,去带下人开方抓药。 温昭明脸上不再是惨淡的苍白色,两颊泛红,不用摸便知道必然滚烫。 哪怕昏睡着,她的一只手仍握得很紧,抓着他腰间带子的一角。 宋也川半跪下来,轻轻按了按她的手。 “昭昭,松手。” 她没有反应。 宋也川不忍去掰她的手,便在她床边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势发呆。 雨打芭蕉,细雨如织。温昭明方才说过的每一个字还都响彻在耳边。 就这样不知看了多久,他再回过头,发现温昭明的手已经松了。 双手骤然冰冷,宋也川苍白着脸用手去摸温昭明的脖子。 还有脉搏。 宋也川慢慢扶着架子床站起身,又立在她旁边看了许久,转过身时发现墙角博山炉里的紫述香已经烧尽了。这是温昭明最喜欢的香料,每日都燃着。 于是他走到博古架旁拿了一个装香料的盒子,取出香饵重新放进香炉里点燃。 一线稀薄的烟萧瑟地缭绕在白墙之上,宋也川觉得这道烟看起来太过孱弱,又取了更多的香饵,一颗又一颗的投进去。 一连投了四五颗,紫述香终于安静地燃烧起来。 宋也川缓缓蹲下来,背对着床榻,他垂着头,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 昏晦稀薄的光照在他身上,他瘦骨清癯,仿若要随风而散。 * 温昭明再睁开眼睛时,窗外正疾风雨骤,看样子至少又过了一日。 肩上痛得厉害,连呼吸都会带有撕扯的尖锐疼痛。她拧着眉吸气,身子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指尖动了一下,才发觉一只手还握着她的脉搏。 一个人伏在她床边,正因着她的动作,猛地站起身来。 宋也川站得有些急,眼前骤然一片晕黑,他单手扶着床沿,目光却一眨不眨地落在温昭明脸上。 “怎么……这样看着我。”温昭明的嗓音有些哑,说话也带着几分虚浮和无力。 “昭昭。”他哑着嗓子叫了她一声。 门外的梅寒听到屋里的声音,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先是摸了摸温昭明的脉搏,随后又看了看她的眼睛,脸上迸发出喜色:“如此便是大安了。”他喜不自胜,忙不迭道:“药在温着,我去拿。” 胡子花白的人了,如今也健步如飞起来。 温昭明看着梅寒的背影,牵动着嘴角微微弯起:“真是……难为他了。” 说罢,她微微转头看向宋也川的方向。 晦暗不明的灯光下,那个男人青衫乌发,正安静立于床畔。 他温和地对着她笑,眼泪却早已无声地流淌至下颌,眼下一片濡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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