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襄的算盘打得很清楚,成年皇子中无非是他与楚王罢了,温昭明如今再受宠,也不过是明帝尚且在世。若有朝一日,明帝传位,温昭明迟早要在温襄与楚王之间做个抉择。庄王自负,始终觉得哪怕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温昭明依然会选择自己作为依傍。 但他想错了,温昭明已经写完了书信派人送去了扬州的外祖家。 一个连自己亲妹妹都可以百般利用的人,凭借王氏谨慎的性格,只怕也会担忧他日后斧镬相向,不会再一力支持他。 马车之内,宋也川正在为温昭明点茶。他如玉如竹的手指握住茶筅调膏,再从一旁的银壶中倒入沸水于茶盏之中,一团碧色的龙团茶便在此刻点好了。他便将茶缓缓推至温昭明的身前。 在马车狭小昏晦的环境里,宋也川的轮廓都显得依稀起来。 温昭明不知他今日会来,既有些意外,又有些心虚:“你怎么来了?” 宋也川浓睫低垂,声音平淡:“原来殿下心中,也川是不懂风情的木头。”
第33章 他语气幽幽, 温昭明有几分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正色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的府邸。我府上那几个美貌郎君,我若是发落了他们, 只怕前脚找人牙子发卖,后脚就会有人买走探听我府内虚实,我只好找个新地方把他们养起来。这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温昭明将茶盏托起,叹息着摇头, “保不齐中间就有父皇和皇兄的眼线。” “殿下就这么信任我?”宋也川的目光幽微,缓缓落在温昭明柔婉的侧脸上。 温昭明对着宋也川一笑:“信任你不好么?你自己都说自己是木头了。我知道他们几人平日里对你颇为苛刻,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不谢我么?” 上回温昭明让他致谢, 随后便让他亲手剥葡萄。她眸光盈盈若水,这次又不知道会不会想些别的坏主意。 见他犹豫,温昭明嗤笑:“难不成怕我吃了你?这一回你的确是帮了我, 我也不是知恩图报的人,你安心住在我府上, 我会按照门客的标准礼遇你。” 宋也川轻声说:“能为殿下做事是应该的, 也川不敢居功, 若说门客, 也川一个罪人, 如何能做殿下的门客。” 似乎早想到他会这么说,温昭明并不生气,她倾身上前,离宋也川的距离只余三寸远。她身上的甜香幽幽飘来, 温昭明娇柔的嗓音在宋也川耳边响起:“那看起来, 宋先生更喜欢做本宫的面首。” 她的呼吸拂在他耳边,宋也川只觉得半边身子微微一僵。 他的耳尖泛起了一丝红, 他庆幸幸好是在马车中,不会被温昭明看出端倪。 见他又不说话,温昭明有些意兴阑珊地摸了摸鼻子:“你这人也忒无趣了些。” 宋也川又为她的茶盏之中注入茶水:“殿下可知,顾安如何了?” “这件事已经传到了父皇的耳朵里。顾安的命应该保住了,司礼监那群人应该是不敢动他了。只是往后的日子,就得看我父皇的心思了。”听温昭明说完,宋也川轻轻松了口气:“多谢殿下。” * 翌日清早,众人还是早朝时才听说这样一桩事。 河道监管太监曹爽死了。 死在了幽州城外的一条小河沟里。 此人就是先前顾安指认的那一位曹大人。 很显然,司礼监的人希望,所有的事情都了结在曹爽的身上。 果不其然,从私吞民田再到贪污赈灾之款,林林总总的罪名都加诸在了一个小小的河道监管名下。 司礼监掌印太监贺虞亲自上的奏表,痛陈曹爽之罪十数条,恳请明帝下旨,将其挫骨扬灰,曝尸于野。 明帝准了。 但除此之外,明帝还给顾安封了一个按察使司佥事的小官。这个官职从七品下,不算什么要职,但其位于按察使司主管刑狱,顾安又才刚弹劾过司礼监,明帝的态度让司礼监上下都惴惴不安起来。 顾安从大理寺被放出之后,专门来到公主府拜别温昭明。 他身上穿着簇新的官服,身上还有未痊愈的伤痕,年轻的脸上却带着几分欢欣。他恭恭敬敬地给温昭明磕了三个头:“多谢殿下的提携之恩。” 温昭明亲自将他扶起:“不是本宫帮你,是宋也川的功劳。” 顾安的目光缓缓转向那个立在温昭明身后的青年,对着他拱手:“多谢宋先生。” 宋也川亦回礼:“也川不过是提出一些想法,还是顾兄自己的兼济天下之心,让陛下为之动容。” “殿下,顾安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顾安垂下眼低声说:“舍妹阿照,还想拜托殿下关照。” “你如今受任于按察使司,日后食君俸禄,也可以自己另外开府,顾照跟随在你身边岂不是比待在我这做侍女强多了。” 顾安摇头:“经此一事,司礼监因为而折断曹爽这一臂膀,只怕更将我视为眼中钉。他们对我的底细摸得不清,阿照跟在殿下身边才是对她好。若是有朝一日,顾安死于匪寇之手,小妹的婚事还请殿下做主。配一个小厮侍卫亦是无妨。” 只有十五岁的顾安,声音虽轻却语气坚定:“顾安谢过。”说罢撩起衣袍,行一叩礼。 看着顾安的背影消失于花厅,温昭明看向宋也川:“你后悔吗?将他拉进这淌混水里。” 宋也川的目光安静的看向温昭明:“殿下,他有无数次机会拒绝,是他自己执意走下去的。” “因为你知道,他会选择这条路。” “是。” 温昭明摇头,目光如水:“宋也川,你将人心看得太透彻,不是一件好事。” 她停了停继续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将人看得太清楚太明白,就会没有朋友。” 温昭明抬起眼睫:“帝王将相尚且大智若愚,你若不懂藏拙,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年轻的公主在帝阕之上徘徊,看到的事物比宋也川更深,宋也川轻轻摇头:“殿下知道,皇上为何重用司礼监么?司礼监这些年来树敌颇多,树大招风。那是因为他们无妻无子,他们只要今生的权势富贵,不会想要荫妻蔽子。所以皇帝给他们的权力很好收回,他们便会一心为皇上做事。” “而也川,也是如此。”他抬起眼睫,“也川只为殿下做事,不图名与利,甚至不惜名节。殿下用我,无需后顾之忧。” 宋也川像是在和温昭明谈生意,而贩卖的事物本身便是他自己。 “那你的目的呢?”温昭明目光清凉如水,“说来听听。” 宋也川垂下眼:“也川想要殿下给寒门学子一条路。一条能够向上的路。科举纵然是一个机会,但考官大多被世家垄断,寒门难出贵子。也川想为他们再搏一次。” “殿下,除夕之后,小五再也没有去过学堂。陈义说,他需要和他的父母一起,去郊外田庄上劳作。千字文还余下两阙没有教给他,他却再也没有机会学了。”宋也川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是命运不由自己的罪人,凡事只能依靠殿下成全。只有殿下能在朝堂上博得立锥之地,也川的心愿才能实现。” 狭小的马车之中,宋也川跪于温昭明的身前:“若能做对殿下有用的人,也川纵九死而不悔。” 如果今日温昭明第一次见宋也川,她是不会相信他说话的。 哪里有这样执拗的人,不图名利,不惜己身。 但他是宋也川。 他的前半生,都在奋不顾身为一句话——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 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路,而是诸多人前仆后继的路。这条路不因宋也川而开始,也不会因他而结束。宋也川如此,顾安也如此,在名与利的宦海之中,有前仆后继的证道者。 那一刻,温昭明很难说不感动。 “殿下,咱们到了。”霍逐风的声音自车外传来。 温昭明扶着侍女的手缓步下了车,她没有回头,只是清淡地说:“你说的话,我不能全信,也不会不信。如果你做得好,我自然会赏你。但如果你骗我,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是。” * 四月初八,宋也川如往常一般出门了。自从在琉璃厂中被认出之后,他出府的频率便更少了。今日是为了去拿上回订的几本书。 春风拂面,空气里飘着柳絮,京城地街巷一如既往地繁华喧闹。宋也川走到琉璃厂时,看到一个人正跪在路边行乞,他衣裳残破,满面风尘。 此人有些眼熟,等他走近时才看清是江麓。 宋也川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口时,江麓已经认出了他。他脸上带着悲切地神色:“也川,那日是我对你不住,求你转告公主,不要再难为我了。我已经丢了庄王门客的差事,如今整个京城无人敢收留我,只怕不几日,我江麓便要饿死于此。” 宋也川不解其意:“这和公主有什么关系?” 周遭无人,江麓神情似悲似恨:“难道不是你向公主诉苦,她才会在庄王宴上故意点破我的身份么?你是她心头所爱,她自然是为你撑腰。” 听到心头所爱这四个字,宋也川心中升起一丝赧然。但江麓如此下场,只怕确有温昭明在背后推波助澜。 宋也川怀中揣着一吊用于买书的钱,他把铜钱取出,轻轻放在江麓面前的土地上:“庄王府上的事我的确不知,但此事到底与我有关,这笔钱留给你度日所用。钱不多,我也是仰赖公主鼻息过活,请你不要介意。” 他缓缓站起身,不再理会身后掩面低泣的江麓,回转过身时,发现孟宴礼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 今日应该是孟宴礼休沐的日子,他没有穿官服,只穿着寻常人家的青色斓衫。须发皆白,身量清瘦,只是目光炯炯,光看外表便知此人是一位鸿儒之士。 宋也川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会在此时遇到昔年的恩师,怔忪片刻之后,他向孟宴礼的方向走去,直到无人处才拱手:“孟大人。” 上次见到宋也川,还是建业七年的盛夏,如今一别近一年,孟宴礼也觉得有几分恍惚。 “孟大人。”宋也川又低低地唤了一声,随后轻垂眼帘,“日后若孟大人再见也川,请您只作不识。想必大人早已听说,也川如今是宜阳公主的裙下之臣。孟大人是纯臣,是清流,若有人发觉您和公主门徒再有来往,对您名声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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