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川再次拱手,长揖及地:“您只当宋也川死在了建业七年的东厂狱里。” 他的神情淡漠平静,好像说得事情与他无关。 在无人发觉之处,在他低垂的眼睫下面,是一双泛红含泪的清眸。
第34章 没有人知道孟宴礼对宋也川来说意味着什么。 入朝三年, 他是和宋也川相处时间最长的人,也是影响宋也川最深的人。 若说三年前,宋也川空有报国之志, 那么孟宴礼便是照亮他道路的人。 孟宴礼是两朝老臣,虽没有入内阁为辅臣,但也确确实实受人敬仰,连明帝都知道他的存在。他不慕虚名, 不献媚权贵,想拜于他名下的人擢发难数, 但他只收了宋也川一个弟子,倾囊相助。 武帝在朝时, 若有学子想要科考,需得朝臣推举,才能考试。是孟宴礼一力上书陈情, 废除了这一规定。自此之后,只要举子入京, 无需向权贵行卷, 即可参加科考。宋也川便是这一制度下的第一批学子。 他感念于孟宴礼的恩情, 曾发愿将恩师的心愿发扬光大。 宋也川没有想过, 自己会成为背离师门的人。 孟宴礼看着这个学生, 眼眸中除了痛意还闪烁着一丝欣喜,他向宋也川的方向走了一步,嗓音有些颤抖:“你还活着。” 没有斥责他献媚公主,没有质问他背离师门, 孟宴礼只说了一句话。 你还活着。 不在意他为谁尽忠、为谁效力, 他只欣慰于宋也川还活着。 宋也川的手在袖中握拳,不敢抬头去看老师的面孔。 “不管你说什么, 做什么,你是我建业四年,于孔夫子像前发愿收下的徒弟,今生非死不改。”孟宴礼的目光落在他的帽上,声音似带痛意,“你不叫我老师也无妨。我认你为徒,不差这一声老师。” 孟宴礼已经走远了,背影也终于消失不见,宋也川在原地站了良久,终于对着孟宴礼背影,长长一揖。 他内心既感动,却又莫名的情绪低落。 就好像是一个人走了很远,早已捱过最孤单的那一段路,却突然遇到了故人。 就当他决定斩断和过去的一切时,有人告诉他,过去早已是你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回不到过去,却又无法彻底和过去告别。 宋也川一个人默默向公主府的方向走去,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黄花梨木做成的车厢上雕刻者芙蓉花的纹饰,温昭明掀起车帘,笑着对他招手:“上车啊,宋也川。” 她的笑容和她的名字很像,总让人会联想到光明与温暖。 原本压抑的内心却松快了一些,因为温昭明说话时,尾音总是上扬。 “我想去寺里上香,等了你好久了。”她不把他当作是罪臣,说话时只会拿他当一个寻常的朋友,并不介怀于他的身份,“你再磨蹭天黑就回不来了!” 其实有时,宋也川不需要别人特殊的关照,他早已可以用平常心对待过去和自己的身份。 温昭明是尊贵的公主,也是最有资格不在意他身份的人。 “殿下,”宋也川轻轻说,“若是陛下知道,会生气的。” “他哪有功夫管这么多。”温昭明把马车帘子挑开,“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身份? 见宋也川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茫然,温昭明淡淡道:“你是我的面首。” 宋也川默默登车,坐在了温昭明对面。 静慈寺坐落于京城以北的扶风山上,昔年武帝开国时曾登临此山,命朝臣们作赋。因为静慈寺香火很盛,许多簪缨望族都会在此敬香。 温昭明在静慈寺中供奉着一盏海灯,既是祈求风调雨顺,也是祈福大梁国运昌盛。 她笑盈盈地问他:“你要不要随我一起拜拜?” 宋也川缓缓摇头:“殿下,也川不信神佛。” 一进寺庙,便有住持亲自接待,温昭明见自己难以抽身,便对宋也川说:“你先自己逛逛,我添过灯之后来找你。” “是。” 宋也川其实很害怕去人多的地方。这种恐惧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而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喜欢独处的感觉。没人会好奇他的身份,没有人会打量他脸上的刺字,更不会有人高谈阔论,一次又一次撕开他本就不曾痊愈的伤口。 但温昭明不肯止步于此,她将他平静的生活撕开一道裂缝,要把他从中拉扯出来。 他一路心不在焉,绕过大雄宝殿时看到院落中设有一处清池,池中饲养着几尾红鱼。再往山上走,清风徐徐,空气清馥。 宋也川对于京城的寺庙并不熟悉,入朝为官之后便鲜少有四处游玩的机会。想起寺庙,宋也川总会响起湿淋淋的春雨,还有报恩寺中的淡淡土腥。 正在此时,他听到了读书声。 京城中的寺庙也是有学堂的,他缓缓向读书声走去,只见一座草庐,庐中坐着十几个学生。看模样也不过七八岁,诵读的文章是《荀子》一书的首篇《劝学》。 一青年正站在学生中间教他们读书。 “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 宋也川站在旁边听他讲了一会,等到近午时,学堂散课,那位书生专门向宋也川拱手:“兄台在此驻足良久,不知有何见教?” 宋也川回礼:“并非在下有意冒犯,只是昔年我也曾于寺院中讲学授课,一时间触动情肠罢了。” 那个青年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在下池濯,敢问兄台姓名。” 春风吹动宋也川的衣角,他平声道:“我愿与池兄相交,本该自报家门。只是有难言之隐,又不愿欺瞒兄台,只好三缄其口。”宋也川目光清澈,行为坦荡,那池濯并非是小肚鸡肠的人,立刻拱手:“自是无妨,濯便以公子相称。”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往前走是池濯借居寺中的住处,请公子一同饮茶如何?” 宋也川颔首,跟随于池濯身后缓缓向山上走去。 “我打算参加今年秋日的恩科,故而提前入京学习。驿站价贵,静慈寺可借我一间草庐暂住,只要我每日抽出半日时间讲学即可。”池濯笑容坦然,“不过我也不算博学多才,也只能讲些粗浅文章罢了。” 宋也川温和说:“池兄授课春风化雨。琉璃厂中的杏林馆经常会售卖一些开蒙所用的书籍,都是些旧书,价格很是便宜,池兄若感兴趣,可以去瞧瞧。” “好。”池濯点头,“公子提到琉璃厂,可是也有入仕的打算?” 宋也川轻轻摇头:“云烟过眼,在下无此心。” “可惜了,”那青年笑说,“见兄台气度高华,还以为兄台有入仕之心。” 他们二人又聊了许久,茶水添过两回,隔着草庐的轩窗,宋也川看见一个女子正立于不远处。他下意识想站起身,温昭明却在此刻侧过脸,显然她早已发现二人在此处闲聊。 温昭明笑着对他摆手,示意他继续。 池濯顺着宋也川的目光看去,眼睛微微一亮:“这位是……” 宋也川轻声说:“是我朋友。”说罢竟觉得有些心虚。 “如此美貌佳人,兄台可要好好把握。”池濯和宋也川同岁,二人相谈甚欢,他也不再拘束,“若我日后能娶如此美貌的娘子,只怕做梦都会笑醒。” 虽然温昭明示意他继续聊天,可自看到她那一刻起,宋也川便魂不守舍起来,又过了片刻,他便起身请辞。 池濯有几分不舍:“兄台若是有空,可以常来坐坐。” “好。”宋也川轻轻点头。 走出这间草庐,宋也川看向立于树下的温昭明。她正抬起头,眯着眼睛看阳光从树叶的裂隙间流淌下来。金灿灿的阳光抖落在她金线绣成的衣摆上,她像是周身都披着阳光一般。 “殿下。”宋也川轻声叫她。 “你的朋友?”温昭明问。 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过是恰好碰到,谈不上朋友。” 二人一同向山下走去,宋也川始终落后温昭明半个身子。温昭明的声音缓缓地飘来:“我给你公主府的令牌,可不仅仅是让你去琉璃厂买书买纸的。你既然与他相谈甚欢,自然可以来寺中见他,我不会多问。” 公主漫不经心地走在前面,宋也川看向她纤细窈窕的背影,片刻后轻垂眼帘。 他缓缓问:“殿下不怕我与旁人攀附关系么?” 温昭明停步,回眸:“你会吗?” 她风姿绰约,宛若天人。宋也川低声说:“不会。” “我信你,所以不会疑你。”温昭明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但我的信任只会有一次。希望你好好珍惜。” 两个人一路无话,走到静慈寺外时,冬禧走上前行了一礼,神色有些匆忙:“殿下,怡嫔娘娘病重,只怕是不好了。” 怡嫔是五皇子温珩的生母,多年来辗转病榻,喝了流水一般的药却总也不好。想到那一日文华殿偏殿中和孟宴礼讨论商君变法的少年,温昭明只觉得内心微微一突。 庄王与楚王都是明帝膝下最锋芒毕露的皇子,温珩年岁尚小,生母又不得宠,平日里在宫中没有什么关注,温昭明怜惜他,忍不住想去宫中看看。 “我要入宫一趟。” 只有一辆马车,温昭明还没开口,宋也川便拱手道:“殿下乘车便是,也川可以骑马。” 温昭明有些犹豫:“你右手无法借力,如何骑马呢?” 霍逐风已经把自己的马牵了过来:“殿下小瞧宋先生了,宋先生的马术只怕比属下还要好呢。” 玄色的骏马不安地刨动着马蹄,宋也川指骨分明的手指摸过它的鬃毛,竟让它逐渐安静下来。他将马缰缠绕于左手掌腕间,纵身上马,宛若行云流水。 温昭明扶着侍女的手登上了马车,宋也川纵马走到温昭明的车前。 阳光如金,他浓睫低垂,语气温和:“殿下当心些。” “好。”
第35章 春和宫里缠绵着很浓烈的药味。两排侍女肃手立在滴水檐下, 虽没有高谈阔论,却也窃窃私语着小声攀谈。 温昭明走进春和宫的时候,只觉得这里是一个春风都吹不进来的地方。 随着女主人生命的流逝, 院子里种的海棠花迟迟不开,哪怕如今早已春深如海,两株海棠也不过是病怏怏地打着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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