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们看见温昭明时,终于停了攀谈, 一同给她行礼。 所有人都在等,等着屋子里那个女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除了年幼的温珩。 秋绥为温昭明掀开明间的帘子,一股药味直冲鼻子。温珩跪在榻前一声不吭, 瘦弱的肩膀却止不住的颤抖。 温昭明走到他身边时,才发现他脸上全是泪水,他倔强地咬着嘴唇, 不肯让自己哭出声来。 床上的怡嫔早已神志不清,她张着嘴仿佛跳上岸的鱼, 剧烈起伏的胸口带着求生的本能, 和日渐稀薄的生命作最后的抵抗。温昭明抬起左手把温珩搂在怀里, 拍了拍他的肩膀。 温珩吸了吸鼻子, 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她:“阿姊, 我娘是不是要死了?” 他明显是在克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关处咬出的一般。两行眼泪挂在他两腮上,模样十分可怜。 “父皇一直没有来。”温珩每说一句都伴随着啜泣,“阿姊, 我好害怕。” 温昭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慰他, 她握着他的手说:“那阿姊和你一起,陪陪你阿娘好不好?” 温珩咬着嘴唇点头, 榻上的怡嫔像是听到了什么,突然用极低的嗓音问:“是公主么?” 她已经气若游丝,却又十分急切地问:“是宜阳公主吗?” 温昭明上前一步,坐到了她的榻边:“怡娘娘,我是宜阳。” 怡嫔枯木般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她的手在空中试探,最终握住了温昭明的手:“殿下,没等到皇上,等到殿下也好。”她的手冷得像一块冰,“我是早就该闭眼的人,可独独舍不下我的儿子。” 她没有焦距的眼睛转向温珩的方向,而后低声说:“妾求殿下一件事,求殿下答应我。” “您说。” “我死后,不要让珩儿过继给皇后。”她眼角滚落一滴泪,“皇后膝下无子,可珩儿若过继之后,皇后诞育嫡子,我珩儿一定会成了那嫡子的垫脚石。我宁愿他籍籍无名,日后成为闲散亲王,也绝不能让人欺负他。” 她气力不足,一句话说得很慢很轻,只有坐在床边的温昭明和榻前的温珩两个人听清了。 温珩再也遏制不住悲伤,他扑在母亲窗前哽咽:“阿娘不要抛下珩儿,珩儿只想做阿娘的孩子,阿娘……” 怡嫔的手轻轻落在了温珩的发间,她轻声说:“好珩儿,阿娘不能陪你了。你以后记得孝敬父皇,认真读书,做一个有用的人。” “珩儿记得了。”温珩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眼含热泪,“阿娘再陪陪珩儿可好?” 怡嫔苦笑:“阿娘对不起你。”她的手无力的松开,目光再一次飘向窗外,“皇上还没来啊。” 缓缓的,她的目光失去了焦距,胸膛也停止了起伏,枯瘦的手掌垂在了床沿处。 温珩哭得不能自已,温昭明躬身将他抱在怀里:“走,阿姊陪你出去。” 走出春和宫的殿门,秋绥为温珩披了一件外衣,七岁的孩子抱起来已经不算轻松了,但温昭明拒绝了旁人,仍把他抱在怀里。 怀中的孩子哭得满脸通红,温昭明没有说太多话,沉默地抱着他来到了乾西四所。这里有一排独立的院落,大部分都是留给皇子们居住的。明帝子息不丰,六皇子尚且年幼,这里平日只住了温珩一人。 寂寞的红墙,于高大宫墙圈囿起的方寸庭院,成了这个孩子童年的全部。 温昭明抱着他走进卧房,帮他脱了外衣和鞋子让他平躺在床上。 温珩的眼睛通红,侍女端了一盆温水,温昭明用帕子给他擦脸。又拿了一瓶匀面用的香膏,为他涂在眼下。 “不要揉眼。”温昭明轻声说,把被子拉上来盖在他身上,“我听乳母说你这几日整天待在春和宫,一直没睡?” 温珩轻轻点头。 “阿姊陪你睡一会好不好?”温昭明掀开被子,和衣躺在他身边。 简单的一句话,却又勾出了温珩的眼泪,他低泣着说:“自我四岁起,便再也不能和阿娘生活在一起,只能一个人孤单的住在这里。” 这是天家的凉薄之处,温昭明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我的母亲也走得很早,那时我年龄还太小,现在都快忘了她的样子。” 温珩蜷缩着身子,努力地向温昭明的方向又靠近了几分,他低声说:“我会一直记得阿娘。” “好,一直记得。” 温珩睡着之后,温昭明缓缓坐直了身子。她叫了一声冬禧,冬禧走进门轻声说:“春和宫已经开始准备丧仪了。寿材早就备好的,只是皇上那边没有发话给哀荣,只能按着嫔位去办。” 怡嫔临终时,目光依然看向窗外,想再见明帝一面。可他早有新人在侧,怎么会想见这个无宠的嫔妃,那个女人卑微的心愿到底很难实现,就连身后事,都不会有人想要成全。 “我这几日陪着他。”温昭明缓缓道,“让厨房做几道落胃的饭菜,等阿珩醒了给他吃。” “殿下您呢?” 温昭明抬起下颌:“我要去见父皇。” * 明帝此时正在南书房议事,温昭明走到时,皇后秦氏也刚刚赶到。 温昭明对着她福了福:“母后。” 皇后微微一笑:“许久不见宜阳入宫了,本宫很是想念呢。” 南书房中陆陆续续有大臣走出来,皆一一对二人行礼,走在众人最后的,是大伴郑兼。 他甩开拂尘对皇后欠身:“娘娘请,陛下正等着您呢。”他的目光幽幽,似有若无地从温昭明身上掠过。 看着皇后的背影,温昭明心下雪亮。 在皇权的掠夺与倾轧间,皇子是最重要的傍身手段。秦氏无子,又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女人,她想要把温珩夺于自己股掌之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所以她的脸上才会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皇后才施施然地从南书房中走出来,不知明帝和她说了什么,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温昭明跟在郑兼身后走入暖阁,她站在地罩前行叩拜大礼。 明帝手上正在翻阅奏折,不抬头,他淡淡问:“宜阳怎么今日来了。” 温昭明轻声说:“儿臣想入宫亲自教养温珩。” 明帝的手微微一顿,他缓缓抬眼:“这么说来,你和皇后是为的同一件事。” 朱笔在奏折上划过几笔,明帝的声音平淡又冷漠:“怡嫔过身,皇后是后宫之主,抚育怡嫔之子情理之中。你是朕的女儿、温珩的皇姐,虽然比他大了十几岁,可于情于理,也不该是你。” 温昭明再次将额头贴在地上,低声说:“皇后娘娘尚且年轻,正当壮年,日后定然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待到那时,又该让温珩如何自处?怡嫔过身前,儿臣恰在她身边,她的遗愿也是如此,不想让阿珩踏足于政治深渊,宁可他平安终老。” 明帝目光幽微:“温珩是皇子,许多事他无从躲避,责无旁贷。” “父皇,温珩已经七岁了。儿臣希望父皇问问他的心愿,他是愿意跟随皇后娘娘,还是跟随儿臣,又或者一个人可以照顾好自己,独自生活。”温昭明抬起脸看向明帝,“求父皇垂怜。” 明帝手边的奏折已经摞了两叠,他从中又抽了一本,过了不知多久,明帝说:“朕知道了,这件事朕会考虑的,你跪安吧。” 温昭明轻轻呼出一口气,行礼跪安。 走出南书房的门,郑兼送她到门口。郑兼面白无须的脸上,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公主殿下何苦淌这个浑水呢?五殿下寄养于皇后娘娘膝下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不单是娘娘从此有了依傍,五皇子也能母凭子贵。皇后娘娘的身份可比怡嫔贵重多了。” 他的语气平平,似带讽意。温昭明淡然一笑:“本宫知道,你们内侍最喜欢认义父干爹,但本宫想告诉你们,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胡乱认亲。”她的语气并不客气,也不再等郑兼回话,施施然向乾西四所的方向走去。 回到温珩的住所时,他已经醒了过来,正坐在床上拥着被子发呆,既不说话也不哭闹。唯独见到温昭明时,嘴角才微微扬起:“阿姊。” 温昭明揉了揉他的头发:“吃点东西吗?” 温珩乖巧点头,温珩叫了一声秋绥,秋绥便拿着食盒走了进来。 羊蹄笋、薏仁粥、吹秀鹅、雪霞羹。 为了适应温珩的口味,厨房特意在薏仁粥里加了砂糖。温昭明把碗递给温珩,他便拿着汤匙默默吃饭,吃着吃着眼泪又一颗颗掉落在碗里。 知道他此刻难过,温昭明并不勉强,她把他的碗拿走,又重新给他盛了一碗:“纵然难过,也得先吃饱,不然怡嫔娘娘会心疼的。” 温珩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冬禧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函:“这是宋先生派人送来的信,说是给五皇子殿下的。” 温昭明愣了一下:“这信是写给阿珩的?” “是。” 温昭明接过,她看向温珩,柔声问:“阿珩想看吗?”
第36章 温珩抿着嘴唇轻轻点头。 他额头上还有被汗水濡湿的头发, 温昭明轻轻替他拨开,然后把信递到温珩手上。 信封上写了:五殿下亲启,的确是宋也川的手书。温珩拆掉火漆, 信封里是两张素白的信纸。 温珩抿平了嘴角,缓缓将信看完,良久没有说话。 “阿姊能不能知道,宋先生和你说了什么?”温昭明轻声问。 温珩将信纸递给她, 温昭明展开信纸。 宋也川给温珩讲了一个故事。 他向温珩讲起自己在学舍中的生活,除却乏味的读书写字, 他偶尔会爬山、凫水,也会偶尔上山摘果子。他讲述起自己的父母, 还有兄弟朋友。文风流畅而平实,娓娓道来,像是一条温暖流淌的河。 信纸的第二页, 开篇第一句是:建业七年,我失去了曾拥有的一切。 他没有过多的提及政治, 所有对于温珩来说晦涩的字眼, 宋也川都一笔带过, 他更多的书写下自己不同时期的心情。他说:“建业七年的那个夏天, 是我生命中最难熬的夏天。天气很热, 诏狱里密不透风,当我听闻父母皆伏法时,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到底有多痛。” “那时我想, 活着与其说是赏赉, 不如说是一种惩罚。但如今,我又庆幸自己还活着。活着可以做这样多的事, 可以替我的亲人,看更多的风景,闻更多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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