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风从锦支窗外吹来,吹动起他鬓边的发丝和铺在地上的斓衫,整个人带着一种柔和的况味来。 “宜阳是朕的女儿,朕自然疼爱她。”明帝略扬眉毛,“你这罪臣,既不为自己父母脱罪,也不为自己谋前程,竟开口让朕对自己的女儿好些。你可知,或许你这辈子,只有这一次见朕的机会。” 宋也川轻轻摇头:“正是因为只这一次,我才最想说这一句话。陛下,宜阳公主是举国之珠,深受陛下优待至今,但她其实没有陛下想象的那么坚强,恳请陛下日后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疑她厌她。” “朕几时怀疑过宜阳。”明帝漫不经心道。 宋也川寒泉般的眼眸似乎漾开星光:“那日德勤殿中,公主伤得很重,她手臂上的伤处到今日依然留下浅淡的疤痕。那日的大火,也川在宫外都清晰可见。陛下心明眼亮,应该猜到这些都是因为什么。宜阳公主是女子,却不是矫揉造作的人,她性情柔软,并不赶尽杀绝。可也川很害怕。” “陛下,也川不想失去她。”他静静地说完这些话,明帝久久无言。 “你喜欢她?” 宋也川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如水:“是,我喜欢她。” 明帝心中突然生出无限感慨。 建业四年,他初见宋也川时,便有选他为驸的意思。那个年少惊才的榜眼,那些骈俪激昂的文字,都曾触动过明帝的心。 后来,宋家获罪,宋也川流放三千里。明帝想,或许命该如此。 那一天,温昭明曾眼含泪意地对他说,她希望能够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也喜欢她的人同生共死。他告诉自己的女儿,情爱本就不是男人放在首位的东西。 可宋也川说,他喜欢她。 年过半百的明帝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他爱无边权利,爱浩大山河。或许也曾对仙逝已久的王皇后动过心,但他没有长久的喜欢过任何人。 “你说你喜欢宜阳,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 明帝冷眼觑他:“在浔州,还是在京城?” “陛下。”宋也川眼帘轻垂,“在建业四年,也川自鸾金台下抬起头,恰见公主从台上经过。” 那一年,宋也川和温昭明都只有十五岁。 他是明帝钦点的榜眼,是他仓促一生中最辉煌的一刻。鸾金台下,除了渴望为万民立心之外,他也曾渴望过公主的垂青。 鸾金台下那一刻,是他认为,自己最配喜欢温昭明的一刻。 此后宦海汹涌,他被浪潮裹挟再难抽身,隔着九重帝阙,他看着公主孤独地走在高高的庙堂。而他却又不得不被命运的长风,吹向更远的地方。 “宋也川,你知道你的身份。朕许你留在她身边,已经是法外容情了。” 宋也川缓缓一笑:“陛下,也川此生早已别无所求。” “这些话,你不许对宜阳说。”明帝冷冷地看着他,“你向朕起誓。” * 走出三希堂的门,宋也川一眼就看到了温昭明。她披着一件明红色的氅衣,立于红与黄相间的宫宇错落之间,宛若一朵盛开的海棠。 跪了很久,宋也川的每一步都很慢,温昭明缓缓走到他面前,对他伸出手来。 “我扶着你。” 她以为宋也川会拒绝,但他却轻轻握住了温昭明的手:“多谢殿下。” 二人的手松松的握在一起,彼此的温度传递到的指尖,两人都有些心跳加快。 宋也川没有借温昭明的力,只是拉着她的手指,温昭明和他走得很慢。 “你和我父皇都说什么了?他原谅你了吗?” 宋也川抿着唇笑了一下:“陛下应该是原谅我了。” “这么轻易?” “是,应该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 温昭明满眼不信,宋也川却只是柔和地对她笑。 “多亏有殿下的恩惠。”他声音虽轻却坚定。 * 三希堂中,明帝耳边还回响着宋也川最后说过的话。 “陛下,也川不能向您起誓。终有一天,也川会将自己的倾慕之情告知殿下。或许我这卑贱之人的喜欢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希望殿下知道,她有多好。” 明帝透过面前青年的双眸,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宜阳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如果这些话能够早一点让自己知晓,又该会如何呢。 只是行差踏错,如今只能一错再错。 “你跟在宜阳身边,就算跟一辈子,朕也不会首肯你与她的关系,更不会允许她诞育你的孩子。这是朕的底线。” 宋也川长身而跪:“多谢陛下。” 他走后良久,明帝站起身走到窗边。 天朗气清,秋高气爽,在高高的穹庐之下,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将手伸向宋也川的方向。 二人并肩走下九重丹壁,天地浩荡,仿佛只留下他们二人。 温昭明似乎在睨他,而宋也川只温和地笑,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温昭明的身上。 * 在乾清宫外,贺虞站立良久在等候面圣。 一个垂着头的小宦官经过他身边时,一不留神打翻了手中的托盘。 托盘上的纸张散落一地,他连忙跪下告罪:“奴婢失礼,掌印恕罪。” 贺虞躬身帮他捡起散落的书卷:“这次就算了,再有下回就去领板子。” 一个字条塞入贺虞的手中,那小太监还是吓坏了的样子:“多谢掌印,多谢掌印。” 走到一旁,贺虞展开了这张字条。看完之后,他冷冷一笑:“这宋也川竟有这么大的本事,陛下连这种事都能纵容他。” 身边余下几个司礼监的官员见贺虞脸色不好,都面面厮觑,司礼监秉笔陆望道:“这姓宋的也太猖狂了些,朝中那个顾安只怕也是受了这厮的蛊惑,宛如疯狗般乱咬,甚至让咱们失去了河道监管的位置,咱们早晚要了结他。” “他如此擅作主张,陛下都不过草草揭过,只怕不好动手。”又有人说道。 贺虞将字条收入袖中,淡淡说:“你们都忘了他的身份么?” “什么?” 他扬起下巴,幽晦一笑:“他是万州叛贼,藏山余孽。” 司礼监众人目光交汇,皆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 马车开动起来,宋也川的面容笼罩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 温昭明抬起眼睫向宋也川说:“你把裤腿挽起来叫我看看。” 他在砖地上跪了良久,瞧他走路姿势便知他一直在默默忍痛。宋也川放在自己膝头的手微微握拳,他笑着摇头:“殿下,我没事。” 温昭明猜到他会拒绝,索性不去勉强,她把桌上的药瓶推向他:“听说你进宫了,我就找人要了两瓶药,幸好父皇手下留情。” “劳殿下费心了。”宋也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殿下,其实我没有那么娇贵的。” 温昭明不接他这句话,反倒是轻轻扬起眉梢:“你总是一口一个殿下,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他当然知道她的名字。 在无数潮湿旖旎的寂静深夜里,他会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 姓名分明只是代表着一个人的符号,但宋也川总觉得温昭明这三个字比任何字都要更加动人。 温昭明一手托着腮,侧着头莹然一笑:“你叫来听听。” 她身上温暖的香气柔柔的飘来,宋也川张了张嘴,过了很久才轻声说:“殿下恕罪。” 他这幅样子很有趣,似是紧张又似是羞涩,总让温昭明生出几分想要挑逗他的心思。 “你叫不出我的名字,不如叫我宜阳,平日里父皇和皇兄也都是这么叫的。” 宋也川又沉默了。温昭明等了他一会,见他迟迟不开口,正要佯装生气,却见宋也川突然轻声唤了她一声:“宜阳。” 他耳珠有些红,微微抿着嘴唇却又不敢看她。
第42章 温昭明觉得满意, 亲热地叫他:“也川。” “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我记得你曾认识一个住在静慈寺中的朋友,为何不见你去见他?” 宋也川的意识在停留在公主柔声轻唤的那一声也川上,愣了一下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马上要参加秋闱了, 上周我去过一次,他全心扑在书本上,我去得多了,反倒是打扰了他。” “秋闱啊。”温昭明啧了一声, “你觉得他能中吗?” “若论学识,大概是够的。”宋也川忖度着说, “只是池濯此人太过刚正,官路只怕很难走得长久。” 温昭明很喜欢看宋也川安静思索的样子, 仿若天地间只余下他清静安宁的嗓音。 马车停在府门外,温昭明扶着冬禧的手下车,然后回过身向宋也川伸出了手。 他犹豫着搭上去, 借着温昭明的力气走了下来。 “《遐地说》已经修完了,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除了《遐地说》之外, 还有很多别的书。明日我去一趟琉璃厂, 看看能不能碰到孟大人。到时候问问他。”宋也川沉吟着说道。 “哪有那么麻烦, 你想见他我替你给他下个帖子。” “多谢殿下, 但不用了。”对上温昭明不满的目光, 宋也川垂下眼睛改口,轻声说,“宜阳,孟大人是纯臣, 我不想让别人觉得他和我还有往来。” 就算他自己不承认, 温昭明相信,他从始至终都不会忘怀在翰林院的那三年。 孟宴礼说得没错, 在宋也川温和又澹泊的外表之下,他时刻保有着宁为玉碎的决心。 * 宋也川在琉璃厂等了一个上午,并没有如愿等到孟宴礼。 眼见日头近午,他缓缓向公主府的方向走去。 一队兵马急匆匆地从宋也川的身边跑过,他们的身上带着冷冽和肃杀的况味。他们的衣着,宋也川看着觉得很谙熟。 这群人都是东厂的人。 他冷眼站在路边看他们急匆匆地走过,为首的一个似乎是锦衣卫,身上还穿着一身飞鱼服。 早些年里,东厂和锦衣卫各司其职,互不干涉。随着两个机构风头日盛,逐渐变成了相互瓜葛又纠缠的复杂关系。能看到这二司一同出马,只怕不是个小事。 那个锦衣卫拿出一张纸,贴在了专门布告的墙上:“这是昔年万州书院的余孽,你们若看到此人,即刻向本官禀告,本官重赏。” 隔着人海宋也川缓缓看去,这封布告上画着一个年轻又瘦弱的人像,脸有些陌生,宋也川并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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