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踅身向外走,绕过琉璃厂前街,一个人慌不择路地摔在他的面前。 宋也川上前一步欲扶他起身,下一步却又猛地愣住,眼前这人,分明就是方才画像上的那个人。 那人似乎是认出了他,猛地跪伏于宋也川的脚边:“宋先生,你是宋先生。” 见宋也川眼中有茫然之色,他立刻小声说:“我是白闻,您忘了吗?” 宋也川缓缓退后半步:“我不认识你。” 那人似哭似笑,好像十分激动的模样:“终于能见到您了!我一入京就有一群人想要抓我,一定是因为我手中有林惊风写的书稿,我把手稿给你,你快藏好,这样我就算被抓住也无憾了。”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比宋也川还要更小一些,他眼中含泪,看上去当真是急不可待的模样。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你认错人了。若真是重要的东西,就不该随便交给任何人。”说罢,他不再回头,沿着朱雀街向北面走去。 身后那人似乎跑了几步,又摔在了地上。方才走远的东厂人马和他擦肩而过:“是他吗” “没错大人,就是他!” 这群兵甬将那个叫白闻的人摁在地上,似乎在厮打。 白闻的痛呼声声入耳。 宋也川的每一步,都仿若走在刀尖之上。 若是在过去,便是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都决计要试一试。但如今,他有了自己的软肋。 这一切实在是太过机缘巧合,让他从内心深处怀疑是一场阴谋。那些匍匐于暗处的人,挥舞这阴暗狠毒的刀锋,不知道剑光直指的那一个人会是谁,是他,还是温昭明? 他不怕霜刀风剑,却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到年轻美丽的公主。 所以他并不敢赌。 宋也川已经走远了,地上厮打在一起的人都缓缓停了手,贺虞从一旁的茶楼里走了出来,眯着眼睛看向宋也川失踪的方向,似笑非笑地扬起了眉毛。 * 回到西溪馆时已经午后,有小厮为他送来了饭菜。但宋也川心情低落,并不想吃东西。 他缓步走到自己的床边,坐在床沿上躬身卷起了裤腿。他膝上还遗留着昨日三希堂外长跪造成的青紫瘀痕,桌上有温昭明给他的药,他拿起一瓶拧开了盖子。 药涂了一半,门外有说话声响起。 温昭明的声音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捕捉。 “也川,你回来了是吗?”她的手落在门上,宋也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殿下,我……我在更衣。” 温昭明哦了一声:“你要不要我帮你啊。” 她听见脚步声响起,宋也川的脚步声停留在门扉之后,而后他从里面拉开了门。 宋也川身上穿着竹青色的斓衫,乌发束在簪中,整个人如同月光一般柔和。 他是个时常让人忽略相貌的人,除却他芝兰玉树般的容貌,人们往往会被他周身疏朗温和的气质所吸引。 他的居处和他的气质一般清冷,温昭明走进西溪馆内,宋也川替她搬了一把椅子。 宋也川的桌案上摊开着许多书,还有他没有写完的手稿,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清浅的药味,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还是受伤了?” “嗯。”宋也川笑了笑,“不过不严重,已经不疼了。” 他的笑容比过去多了些,和温昭明说话的时候总会有笑意透进他眼底。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说:“殿下。” 温昭明的眼风扫过,他只好默默改口:“宜阳,我怀疑有人想要拿万州书院的事做一做文章。” 这件事引得温昭明正色起来:“哦?此话怎讲?” 宋也川把今日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二人都沉默了片刻,宋也川继续说:“许是我多心了。” “顾安那边有说什么吗?” 宋也川摇头:“没有。” “若这些是真的,那大概是冲你来的。”温昭明看向宋也川,“他们真会大费周章只为把你拉下水么?” 宋也川笑:“宜阳,这都是我乱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秋闱在即,今年是孟大人阅卷,琉璃厂每日都很热闹,殿下要是喜欢,我改日带你去。” 他的改口总是带有一丝生硬与刻意,看得出宋也川更习惯叫她殿下,但已经在努力克制了。 “好啊。”温昭明娇柔地撩起鬓边垂落的青丝,“只是若我俩被人认出,不知道又会不会是一片骂声。有不少人都觉得我玷污了你的清名。” 宋也川知道她没有生气,却依然正色着解释:“殿下做了很多事,怎么会有人骂你。再说,我是……” 我是自愿的。 这话太过直白,宋也川竟不知如何启齿。 他垂着眼缓缓问:“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 “哦我差点忘了。”温昭明偏着头问他,“九月十五宫中有宴,你想和我一起进宫赴宴吗?” 犹豫了一下,宋也川摇头:“最近一段时间,朝中想为殿下择婿的声音少了许多。我跟在殿下身边,对殿下的名声不大好。”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温昭明叹了口气,“阿珩想见你。” 片刻后宋也川点点头:“好。” 记忆中,他鲜少有拒绝她的时候,不管什么事,只要温昭明提出,他总是会答应。 “那说好了,那天你同我一起。那日是大宴,不会有人注意你的。”温昭明站起身,“我回去了,你记得好好吃饭。” 宋也川将她送到门口,温昭明走出很远,他依然安静的看向她的背影。 * 但这一次,宋也川食言了。 九月初十,本早该销毁的林惊风策论的刻本在京畿中流传开来。 林惊风出身出身成谜,正因其才华造诣颇高,被万州书院选中,得以进入书院读书。他曾是万州书院最为得意的弟子,而立之年刚过岁便成为了内阁大臣。他厌恶阉党,公开支持明帝的兄长豫王。但明帝是靠着司礼监登位的人,他登基之后,囚禁豫王,对林惊风痛下杀手。并将南方万州书院、大小精舍一并摧毁。 这篇策论曾是林惊风最为惊才之作,罗列出重用宦官的二十条积弊,明帝登基后的十余年间早已几次公开销毁,本已多年未见天日,却没料到在此时被重新翻出暴露于天下人面前。 是夜,温昭明从书架的暗格中取出宋也川交给她的那卷,他流放途中写完的手书。 她的桌上摆放着的是京中流传的另外一个版本。 她把二者放在一起比对,竟如出一辙,没有一个字不同。 “叫宋也川来。”她缓缓道。 因为温昭明喜欢明亮的环境,所以公主府入夜之后依然会点亮许多盏灯烛。宋也川缓步向她的寝房走去,两侧流淌着明丽灯火,将他的侧脸一起渲染成安静的金黄。 推开门,明间只坐了温昭明一个人。 她面前放着两本书,宋也川的目光触之即回。 “是不是你?”温昭明缓缓问。 宋也川抬起头,不闪不避地看着她:“殿下觉得呢?” 温昭明笑了:“我知道不是你。” 她站起身,走到了宋也川的面前,眼波流转:“但是,我们好像又有麻烦了。” 宋也川的眼眸轻轻颤了一下。 温昭明说的是我们。 她说,我们又有麻烦了。 自举家获罪的那一日起,所有人都退避三舍。他成为了被世界抛弃的人。无数个漫漫长夜里他咬牙苦苦煎熬,在一次又一次的刑讯逼供中,他默默忍受。 旧日亲朋好友,了解他过去的人已经全部死去。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孤单一人。 温昭明对他说:我们又有麻烦了。这些明明都是他一人的麻烦,只要温昭明愿意将他献出,她便是继续高坐明台的宜阳公主。 但温昭明没有。 他觉得鼻子有些酸,心脏似乎被一双手揉捏成了一团,而温昭明却拉住了他的手。 公主的手这样柔软,让他不敢回握。 “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宋也川轻轻地反问:“殿下,为什么相信我?殿下可知,当年流放途中,我写下这本书并且交给殿下,本就动机不纯。” 数千条人命都是因为这本策论而起,他心中那微末的不甘让他把全部的指望放在了温昭明身上。他明知道这篇文章若被发觉,会给温昭明带来怎样的后果,依然赌了一次。温昭明没有让他输,却让他日日处于自责之中。 “其实,也川从没有生出过半分替宋家翻案的心思。因为已经死了太多人,也川不想让更多的士子、臣工因为替藏山精舍求情而死。”宋也川轻垂眼睫,“所以,这本策论请殿下烧了吧。” “这篇策论我读完了。”温昭明的目光轻柔,“我觉得林惊风说得很好。” 林惊风写的分明是一篇利国利民的策论,字字泣血,态度虔诚。 是明帝的刚愎自用,是阉党的狐假虎威。 温昭明知道,明帝当年对林惊风的痛下杀手是记恨他拥护豫王。而后对于万州书院的残害,大都是阉党的推波助澜。如今明帝有心要缓和与清流文人们的关系,却又不想让人觉得他朝令夕改,所以京畿之内重新传播开的万州书稿,这件事可大可小,本就在明帝的一念之间。 “你是藏山精舍的人,只怕会有人想要将你带走盘问。”温昭明指着凳子让宋也川坐下,“若是东厂的人带你走,你就要吃点苦头了。若是锦衣卫,还能好些。” “都是一样的。”宋也川的眼眸清润,他徐徐说,“锦衣卫指挥使刘瑾是个端正的人,但东厂和锦衣卫早已暗中勾结在一起,但是宜阳,我不会害怕的。” 温昭明微微一愣:“这种事连我都尚且管中窥豹,你竟然看得出?” 宋也川安静垂眸:“不太难猜,只不过很多人不愿相信。” “好吧。”温昭明拍了拍宋也川的胳膊,“若有人审讯你,你不要太有锋芒,也不要硬碰硬,知道吗?” 她絮絮地嘱托着,倏尔,宋也川看着她的眼睛问:“殿下,你为什么这样信任我?” 他的眼睛清澈又明亮,宛若星辰般浩瀚。 灯火将二人的影子投落在墙壁上,拉的很长。 安静的夜风中,传来秋虫偶尔的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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