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希堂外,宜阳公主跪在了宋也川曾经跪过的地方。 来来往往的大臣经过她身边时都会向她行礼。 人人皆知明帝最疼爱的便是这个女儿,可这一次,显然是明帝真的恼怒了。 明帝下朝之后,温昭明便跪在这里,明帝看也不看,径直走进了三希堂里,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柔弱的公主跪在丹墀上,脸色苍白,显然有几分力竭。 阎凭小心着劝了一句:“外面秋风冷,不如让公主殿下先起身吧。” “朕几时要她跪过,不过是她自己性子太倔。”明帝淡淡道,“她要跪就跪,在很多事情上,朕对她已经是太过纵容。” 一时间无人敢再劝。 外头来报说是庄王到了,明帝的头都不曾抬起:“朕也不想见他,让他回去。” 自德勤殿被烧毁之后,明帝显然对庄王楚王两个成年的皇子有了疏远之意,并不再向过去一般委以重任,一时间朝堂的风向又有几分诡谲难辨。 阎凭从三希堂中出来,看着温昭明叹了一口气。走到平武门处时,碰到了孟宴礼。 “孟大人,今日是庶吉士们入宫的日子,听说你们翰林院分了新人。” 孟宴礼的兴致并不高,他和阎凭沿着护城河一路向南走:“叫池濯。这是他的策论。”说着,孟宴礼把手中的一张纸递给了阎凭,阎凭看过之后忍不住惊讶说:“和你那小徒弟有几分像。” “对。”孟宴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对池濯说,你的策论很像我的徒弟,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宋也川是他的好友,这篇文章,他曾受过宋也川的点拨。” 二人一齐沉默下来,又走了很久,孟宴礼终于站定了身子,他的声音有些艰涩:“我和他说,我那小徒弟没有你的好运气。”他的声音宛如从牙关处挤出来:“阎老头,池濯如今一朝新贵,可我那徒弟,却在东厂狱里生死未卜。” 阎凭缓缓道:“宜阳公主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如今能救他的只有公主。若是连公主都没办法,咱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当年宋家获罪,你已经一求再求,那时陛下听你一言,是因为宋也川的确身在翰林院,与宋家的纷争没有干系。这篇策论若真是宋也川流传出去的,你再去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孟宴礼仰天长叹,眼中似有泪意:“琉璃厂那边,其实也有不少人写了文章替宋也川求情,但这些人的呼声哪里可以传得到御前,言路被阻塞太久,只怕圣听早已被蒙蔽了。” * 安静的三希堂中除了博山炉中香料燃烧的声音之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直到郑兼走到明帝面前说:“陛下,五殿下来了。” 明帝头不抬:“宣。”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儿臣见过父皇。” 明帝淡淡问:“你今日来,是给宜阳求情的么?” “回父皇,”温珩抬头,“儿臣在替宋也川求情。” 明帝缓缓抬起了头:“大胆。” 朝中的所有人没人敢在明帝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就连温昭明都只是跪在殿外,只有七岁的温珩却一字一句地说:“请父皇恕罪,儿臣恳请父皇能够留下宋也川一命。” “朕不知道是谁对你说了这些,是宜阳还是孟宴礼。当年万州书院的事情,或许你也有所耳闻。老五,你年纪还小,朕不会过多苛责你,你回你宫去,禁足一个月,好好思过。” 寂静的宫殿中,明帝的声音低沉而肃杀,带着多年为上位者的森然寒意,不怒自威。 温珩膝行数步:“父皇,儿臣既不曾见过皇姊,也没有见过孟大人。只是儿臣想给父皇看一样东西。”他从怀中掏出一叠信纸,缓缓放在了明帝的案头。 他低声说:“父皇,怡嫔娘娘过身后,儿臣曾沉湎于悲伤无法自拔。宋也川曾写信给儿臣。书信皆在此。” 明帝的目光扫过最上面一张白宣,第一句话便是:建业七年,也川失去了自己曾拥有的一切。 原本明帝并不想细看,只是却又被内容吸引,于是缓缓将纸张拿在了手中。 宋也川每一封信都不长,除却最开始的两封信曾提到了当年藏山精舍的事情,后面写的都是他年少时四处游历的趣闻。从始至终,他都以一种平和且审视的口吻,徐徐地讲述着他对于生活的诸多思考。 行文平静温和,不带半分仇恨。 “父皇,儿臣愿意替他作保。”温珩再次叩拜,“宋也川的志向从来都是教化百姓,他并不是一个想要插手政治的人。他曾在浔州城中做夫子,若父皇有心去查,也可以听听当年他教过的学生是如何评判的。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想要再掀起波澜呢?” 穿堂而过的风,吹起那几张字迹清隽的信纸,明帝缓缓地将目光落在了温珩的脸上。 * 东厂狱中,陆望拿起了一根细长的银针走到了宋也川的面前。银针寒芒凛冽,发出幽蓝的微光:“咱们东厂,有的是法子不露痕迹地伺候宋先生。今日便从这根针上开始吧。”他举起了宋也川的左手:“我记得你对我说过,没了右手还有左手,没了左手还有唇舌。那么今日,我倒想问问宋先生,这左手你还要不要?” 腐败腥臭的气息充盈在宋也川的周围,东厂的人站了满满一屋子,都带着想要把他拆穿入腹的恨意目光凝视着他。 宋也川抬起眼睛,静静地看向陆望:“陆秉笔,我身上还有什么你们想要拿去的尽管拿去,给我留下一口气便足矣。” “昔年,你不是铮铮铁骨,死都不怕,怎么如今却又想活?”陆望冷笑着问。 “因为,她想要我活。”宋也川的声音低低的,浓睫低垂着藏住他全部的情绪,只余下一抹寂静的柔情,“我的命早已只属于公主,不属于我自己。” “很好。”陆望眼中有更冷的狰狞寒意闪过,“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 三希堂香炉里的龙涎香已经彻底燃尽,却没有任何人敢进来更换。 明帝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宜阳。你真的很像你母亲。” 温昭明跪在地罩前,缓缓抬起头,她跪了很久,脸色有些苍白:“是,很多人都说儿臣和母后长得像。” “不光长得像,性子也像,认定的事情不愿意回头。”明帝的目光似乎透过她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声音幽幽,“若她知道朕让你跪,她大概是会怪朕的。” 明帝觉得自己老了,儿子们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的皇位,而他身边却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他才会无比思念已故的皇后。 温襄的伎俩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想到要对自己的儿子动手,明帝便无端觉得痛心疾首,所以他疏远了他们几个月,却不愿意彻底断绝父子之情。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也在利用自己的女儿,明帝冷眼旁观,并没有出手干预。 此刻,明帝的心中的亏欠感越发强烈,他把对先皇后的愧疚一并加在了温昭明的身上。 “凤凰儿,朕或许可以留宋也川一命,甚至可以替他洗脱罪籍。这不仅仅是朕对他留情,也是朕对于他修书有功的赏赐,更是朕不想再听那些文臣们的轮番奏请,算是朕给清流们一个交代。” 看着温昭明的眼睛,明帝一字一句:“作为交换,朕要你在朝中择一驸马,与宋也川再不往来。” 明帝并不想逼迫自己的女儿,但站在他的角度,他觉得自己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 “朕说过,朕不能允许他依靠你的手,染指分毫朕的江山,你若能做到,朕即刻就下旨。” 东厂狱中,宋也川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他面上冷汗涔涔,嘴唇也已经被他咬出淋漓的血痕。 他的左手五根手指都被银针从指尖深深刺入,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他纤瘦的手腕滑下,一直流淌到手肘处,滴落在地上。 宋也川的眼眸幽黑一片,眼前是一片又一片的晕黑,疼痛几乎让他失去了言语。 贺虞和陆望今日没有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证供,临走时贺虞冷笑说:“今日只是开始,你且待明日。” 宋也川被捆在刑凳上,面色惨白如纸。 司礼监中有一个年轻的秉笔,是今年才提拔上来的,名叫李燃,他被贺虞留下善后。 李燃走到宋也川的身后将绳子解开,宋也川骤然脱力,摔倒在地。李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缓说:“我是真的恨你们这群自诩清高的文人。你们把我们说得一无是处,仿佛除了下地狱,我们不再有任何好下场。但我真的想问问你们,让你们挨上这一刀,换我们如今的风光,你们愿不愿意?你们自诩清流,我们便是祸乱朝纲的乱臣贼子,各自为了各自的功名,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 宋也川趴在满是血污的地上,他右手本就难以用力,如今左手也无法承受住身体的重量,李燃冷眼看着他艰难的想要坐起来,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把他拉起来让他能够端坐在茅草上。 大狱里放着一口水缸,李燃舀了一瓢水递到宋也川的手边。 “多谢。”宋也川缓缓说。 “不用谢我。”李燃年轻的脸上平静冷漠,“其实,是我该谢你。自我净身之后,贺掌印曾许我看书写字,我读过的书中有很多你写的批注,若没有你,我也不会能有今天。你写的策论,也曾给我带来启发,若在民间,我或许该叫你一声老师。” 李燃锁上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诏狱的这一间牢房中只剩下了宋也川一人。 潮湿而腥臭的诏狱中没有窗户,甚至不能判断出天色,宋也川沉默的倚着墙,缓缓垂下眼睛。 明帝是依靠阉党登上的皇位,正因如此,他才会对司礼监与东厂如此倚重。但明帝又是一位看重制衡分权的皇帝,所以他一直默许着清流与阉党争权夺利。万州书院何尝不是明帝冷眼旁观许久,纵容其逐渐树大根深呢? 帝王之术从不是寻常人可以看清楚想明白的。 宋也川不知道自己在这坐了多久,直到牢房外有脚步声响起,他才抬起头。 “宋也川。”隔着一扇牢门,温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依稀的灯火下,温珩的神情竟如此肖像明帝。 “五殿下。”宋也川的嗓子有些哑。 “我一直都很想见见你,却没想过自己会是在如此境遇里见到你。”温珩淡淡说,“我今日来想告诉你一件事,父皇可以宽赦你,甚至可以洗脱你的罪籍,恢复你白衣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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