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起来,我现在应该是认识你时间最久的人。”温昭明的目光飘向窗外,“建业四年的春天,我在报恩寺中听你讲学。那时的你,干净又聪慧。我们在藏山精舍中攀谈,你心中曾有那样多的愿望。你想做治世之臣,也想为往圣继绝学,那时其实我很崇拜你。因为你可以做这样多的事,而我只能困居宫闱深处,受命运的摆布。” 她的嗓音平静却又带着如此多的追忆:“也正是如此,我对藏山精舍、对林惊风都没有敌意,我觉得你们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你把林惊风的策论交给我,我确实想过要好好保存。也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在我的封邑里开办学堂,鼓励女子向学。宋也川,我也是曾被你的光辉照耀过的人。” 宋也川始终认为,温昭明宛若明月般的清晖曾给予他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而温昭明却又坚定地告诉他,自己是受他感召过的人。 她不厌其烦想让他明白,他是这样重要的人。
第43章 宋也川还有话要说, 却听见霍逐风的声音低沉地透过门扉传来:“殿下,锦衣卫的人来了。” “什么事。” “陛下口谕,锦衣卫指挥使刘瑾连夜提审宋也川。” “知道了, 让他们等我一会。” 温昭明看向宋也川鬓边垂落的头发,突然说:“我替你绾发吧。” 幽幽的火苗跳动在宋也川的深眸之中,他缓缓点了点头。 温昭明从梳妆台前拿了一把梳子,拆开了宋也川的发髻。柔顺的长发披在他瘦削的肩膀上, 宋也川安静的坐于灯下,宛若一幅宁静又祥和的画卷。 他头发的颜色很黑, 烛光下隐带一圈幽蓝的微光,温昭明的手指从他的发间穿过, 只觉得宛如一匹绸缎。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宋也川弯眸而笑:“宜阳,我自己来吧。” 温昭明的额上沁出几滴薄汗, 她有些恼怒地说:“定是你们男子的发髻太过复杂。” “是。”宋也川笑着接过发簪,他的右手不太能受力, 大部分工作都是由左手完成的。他很快将头发重新整理好, 而后站起身:“宜阳我走了。” 他抬起眼, 眼眸藏着淡淡的柔色:“这次请殿下一定不要替我求情。” “好。”温昭明亦笑, “我知道了。” 二人一起走到门口, 锦衣卫指挥使刘瑾站在门口,对温昭明行礼。 “我见过你。”温昭明淡然说,“去年的八月,我在西四牌楼之外看着你押送宋也川。” “是的殿下。” 夜幕已深, 只有公主府灯如白昼。在场的锦衣卫有十余人, 其中还有两人搬着沉重的颈枷。温昭明指着枷锁道:“这个不许枷在他身上。” 刘瑾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是。” “刘瑾, 我把他交给你,你要原模原样地把他给我送回来。” 刘瑾尚未说话,宋也川就笑了,他说:“刘指挥使也是奉命做事,殿下别让他们难做。” “我和你们走。”宋也川对着刘瑾伸出手,有锦衣卫上前将他的手腕用铁链捆住。铁链的另外一端垂在地上,随着宋也川的脚步,叮当嘶鸣。 温昭明竟想到了在鹿州的那一天,宋也川只身在馆驿外求见她。 他的腰上捆着重重的铁链,他却害怕铁链的嘶鸣打扰她的安宁,用一只手拎起拖在地上的铁链另一端。那画面犹存于她的记忆中,每每想起只觉得哀伤又凄惶。 锦衣卫们押送着宋也川走了,公主府再一次安静下来,冬禧和秋绥站在温昭明的身旁,温昭明仰起脸看着冬禧,她似乎笑了一下:“冬禧,我有点害怕。” 冬禧蹲下来,握住温昭明的手:“宋先生不会有事的。” 寂静的秋夜中带着凉意,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中,拿出了一件氅衣,而后拎起裙摆跑进了夜色里。 “殿下,殿下。”冬禧和秋绥连忙去追。 温昭明一路跑到公主府门口,宋也川听到脚步声徐徐回头。 美丽的宜阳公主鬓发微乱,薄喘微微。她把手中的氅衣抖开,披在了宋也川的身上,然后把带子在他颈下打了一个结。宋也川微抬下颌,任由温昭明将氅衣替他穿好,而后轻声说:“多谢殿下。” 在锦衣卫众人众目睽睽之下,温昭明替宋也川拨了拨挡眼的头发:“好了,去吧。” 子夜刚过,公主府门外阒无人声,依稀的月光照亮了宋也川温润的眼睛:“殿下放心。” “好。” 那个清瘦的身影跟随着锦衣卫走远了,月光拉长他清癯的影子,他看上去又显得那样的孤单。 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宋也川想到的不是自己即将要面对的命运,而是方才温昭明替他绾发的手,还有为他披上氅衣时宁静的眼眸。 他在想,他和温昭明竟已经如此谙熟了吗? 在鹿州时,她为他上药,庄王府上,他也曾把她抱于怀中。在宋也川心中,他对温昭明些许情谊,发乎情止于礼。他对她的心意不算清白,那么温昭明对他呢? 宋也川本就是个情绪撕扯的人,想到温昭明时总会觉得心绪起伏。 锦衣卫如今没有自己独立的衙门,刘瑾将宋也川带入了东厂的诏狱里。 这里的空气,都会让宋也川感到熟悉。 阴暗森冷的牢房,血腥气浓郁的茅草,墙壁上深深浅浅的褐色血迹,无不提醒着所有人,这是一座比地狱还要可怕的地方。偶尔响起的哀嚎痛呼,已经刑具上没有干透的血痕,都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东厂的诏狱,宛若一座巨大的坟茔。 在武帝年间,锦衣卫也曾风光无两,转到明帝一朝时,东厂的锋芒日益盖住了锦衣卫。就连刘瑾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力也被大大削弱。 有小太监把宋也川带进了审讯室,贺虞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刘瑾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抬起眼,和宋也川四目相对,冷淡地一笑:“宋编修好久不见。”说罢又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咱家忘了,你已经不是编修了,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了。” 宋也川垂下眼,一言不发。 贺虞并不气恼:“今日因为什么叫你来,想必你清楚。我希望你尽早说实话,这地方你也不是第一回 来,到底有多么锉磨人你也明白。” 他的目光扫过刑讯室里流水一样的刑具,眼中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今日是刘瑾刘大人亲自负责行刑,听说你们俩也算是旧相识。你早点说清楚,也省得刘大人受累。” 幽微的火烛照亮着方寸之地,周围站着许多或是东厂或是锦衣卫的人。宋也川去年在诏狱中暗无天日的那几个月已经伤了眼睛,在如此黯淡的光线下,他有些看不清楚众人的脸。他手脚被捆绑于刑凳上,艰难地看向刘瑾的放心。 “刘大人。”宋也川轻声说,“也川有一事相求。” “你说。” 宋也川眼眸平静:“请刘大人不要废去我的左手。” 刘瑾平淡地看着他:“为何?” “我在来的路上才发觉,我这一生,写过无数文章策论。她对我这样好,我却从来没专门给她写过只言片语。”坐在刑凳对面的两个人在宋也川的眼中宛如两团依稀的影子,他低垂着眼睫,没有看向任何人,“思及至此,只觉心痛。” 他的五官笼罩在晦暗不清的灯影之下,每一个字都说得这样艰难。 贺虞冷笑:“你以为这样的事情,宜阳公主还能替你脱罪不成?” “贺大人。”刘瑾突然开口,他的嗓音浑厚而低沉,“到底不是十足把握,就先不动刑了吧。” “刘大人。昔年万州逆贼皆已伏法,不过只余下这宋也川一人。刘指挥使你说,除了他还会有谁?” 刘瑾的目光看向那个瘦弱的青年,他额上的黥痕不曾遮掩他的出尘风姿,他端正的坐着,却又无端带有一丝压抑的破碎感来。 去年也是这样的秋天,轰轰烈烈的雷雨天气里,也是这个青年安静地对他说:“可否容我下车凭吊片刻。” 刘瑾早已是见惯生生死死的人,却倏尔觉得这一切对宋也川来说太过残忍。那些淋漓的鲜血,那些尚未痊愈的伤疤,总是一次又一次撕破在宋也川的眼前。太多的人想要彻底的摧毁他,不仅仅是摧毁他的肉身,更是想要摧折他的傲骨。 去年秋天时的宋也川,了无生意只余下残魂一缕,刘瑾曾以为他会死在流放的路上。 今年再次见他,宋也川已经成了宜阳公主的裙下臣。他曾坚定的以为,宋也川是媚上求荣的人,可在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想错了。 宜阳公主才是宋也川活下去的全部动力。他把生的渴望与信念全部寄托给了另外的那个人,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在如此悲痛困厄的折磨纠缠之中,获得一丝难能可贵的喘息与太平。 刘瑾见过宋也川三次,从他高中榜眼,再到如今碾碎成尘。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在变化,可他眼中的那份长久不变的安宁,却不能被刘瑾忽视。 宋也川的心静得近乎绝望,他已经失去了搅弄风云的欲望,他不过是仰仗着温昭明而存活的一缕残念罢了。 贺虞还在说着什么,刘瑾已经站起身来:“若贺掌印还想再审,今夜锦衣卫都不会再掌刑了。” “来人,封卷。”说罢,刘瑾把手中的笔掷在桌上,抬步便走。 贺虞起身追到门外:“刘大人,你就这么相信这个罪犯?” 刘瑾背对着他,身子停了停,随后压低了嗓音切齿道:“贺掌印,我是个武人,不懂你们东厂提审的规矩,这案子没头没尾,全靠捕风捉影,我刘瑾没审过这样的案子。宋也川是个罪犯不假,可也是活生生的人,你若想让他死,拿刀去砍他便是,何苦又要这么折辱他?” “你同情他,谁又来同情我们?”贺虞怒极反笑,“难不成等他势强,将咱们这些人全都砍了脑袋。我们东厂不比你锦衣卫荣宠多,这些人都是穷人家的苦孩子,他们这群酸臭文人想恨不得将我们生吞,你以为我这是羞辱他,我这是在救自己!” 见刘瑾不语,贺虞的声音更是森冷:“我告诉你,就算你不掌刑,三日之内我也要拿到口供。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凡挡我路的,不会有好下场。” 天色已经将明未明,刘瑾迈着阔步走出诏狱,深深吸了一口初秋含着露水的空气。 一个锦衣卫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宜阳公主进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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