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旋转飘落的银杏叶落在宋也川鞋尖,他呼出一口气:“你太高看我了。” 二人站在巷口话别,宋也川临走前轻轻说:“你就这样信任我?” 顾安笑起来:“宋先生,我心里早就认定您了。” 宋也川走了很远,顾安依然站在巷口目送。 曾几何时,宋也川觉得自己是被命运抛弃的人。飘零日久,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可如今,他却又遇到了这样好的人。善良明丽的温昭明,狂放不羁的池濯,谨慎细腻的顾安。除此之外,还有孟宴礼,甚至是温珩。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本该如同露水般短暂,朝生暮死。这这些为数不多的善意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感动到宋也川,搅揉他本已冷却的心脏,让他重新感受到生命中不可多得的温情。 * 十月初二,早朝时户部尚书与兵部尚书在朝堂上争执了起来。 因着兵部的账簿不清楚,户部尚书不愿意签字,司礼监便不能批红,明帝听着他们各自抢白,只觉得头痛:“你们好歹也是内阁大臣,一个一个争得脸红脖子粗,实在不像样子。都别吵了,回去写一份折子各自送进宫来。” 散朝之后,兵部尚书史承风不敢耽搁,连轿子都不坐,亲自骑马去了楚王府。 “老臣算是王爷亲自提拔上来的人,按理说应该替王爷分忧,这些个小事不该让王爷费心。只是没料到半路杀出一个叫顾安的,非要提审许平江。这许平江是因为饮酒误事才被抓进大牢的,本说好了今天就把他提出去,那顾安非要亲审他。”史承风长吁短叹,“兵部的账本来都是很好的,不过是今年年初对戎狄用了兵,粮饷还短缺着,横竖今年陛下也不急着修水师,索性就把水师的钱拿来当了军饷……” 温兖越听眉心皱得越紧,最后勃然大怒:“史承风,本王把兵部交给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挪用军饷这么大的事,你竟敢和本王说是小事?还敢延误了为父皇建水师?本王问你,若是明日父皇想起,找你要水师,你上哪变出来?” 温兖心里很清楚,史承风如今这般嚣张,无非是认定了自己一定会护着兵部。六部之中,户部尚书是庄王的人,刑部、工部、礼部也都和庄王更为密切。温兖手里的兵部、吏部哪个都不能丢。 折子明日便要交上去,可史承风今日才把这件事说给自己听,温兖头大如鼓。 门外有小厮来报,说有人要见楚王殿下。 楚王没好气:“不见,本王谁也不见。” 那小厮犹豫道:“那人说自己姓宋,可解王爷的燃眉之急。” 宋? 宋也川。 温兖对史承风说:“你先去花厅坐着,等我回来再收拾你。”等史承风走了,温兖说:“叫他进来吧。” * 上次见宋也川,还是在公主府外,暴雨如倾,他眼中烽火燎原。 今日他更瘦了些,精神却依然很好,宋也川对着他作揖行礼,温兖看着他的手说:“东厂的人弄的?” 宋也川抬起头,神情安定:“是。” 温兖是武人,所以很喜欢有话直说的人,他找了一把圈椅坐下:“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应该在扬州,而不是在京城。宋也川,你敢抗命,这是死罪。” 宋也川平静地看着他:“生与死不过是一念之间。回到扬州又如何?从此归耕田园,大隐于野?这从来都不是也川的志向。” 他的眼睛这样黑这样深,仿若可以将人吸入其中:“既然如此,也川也想为王爷出一出力。” “陛下的意思仅仅是让我与宜阳公主再不往来。至于也川在扬州还是在京城,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宋也川摘掉自己的帽子,声音轻且坚定,“且王爷觉得,也川这样的人,还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吗?” 宋也川风姿出尘,宛若皎皎明月。但他额上的黥痕时时刻刻彰显着他不同于常人的身份。 “那你选择的人,为何不是温襄?”温兖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啜饮,“他和宜阳的关系,可是比本王亲厚多了。” 宋也川安静反问:“王爷果真是这样以为的吗?” 温兖终于笑起来:“你这人确实有意思,很好。你方才让传话的人说,你能解决本王的燃眉之急,说来听听。” “兵部困局的根本,在于一个钱字。兵部缺银饷,所以挪用了水师的银子。若是陛下提及水师,便会发觉水师不仅没有建成,银子也不翼而飞。若是能够凑出一笔钱补上水师的空缺,便解决了大半问题。” “你也说了这是钱上的问题,那银子又从哪来呢?” “赋税。”宋也川眼眸微暗,“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摊在人头数上便没有那么多了。” “赋税条目、因由、数量都是定好的,哪能随意改弦更张。宋也川,你可知你说的都是会掉脑袋的话?”温兖不动声色,言语之中却似乎带有几分恼意。 宋也川的目光不闪不避地看回去:“历朝历代,巧立名目更改税赋的事情还少么,也川做不到的事,不代表王爷做不到。绢布、织机、米面粮食,只要王爷想,哪个不能赋税?不过也川知道,以王爷心胸或不愿为此,所以还有另外一策。” “京畿之外,乃至是王爷的封地上,豪强士族林立,爵位承袭了一代又一代,财富自然也代代累加。”宋也川面无表情地微微弯起唇角,“陛下要修水师,他们能不出力吗?” 温兖犹然记得,宋也川曾是个光风霁月的人,可在此刻,他眼眸幽晦,眸光似海,唇边噙着的那一抹阴郁的微笑,竟让温兖觉得脊背爬过一丝寒意。 他漫不经心地将宋也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若说起来,本王倒是觉得好奇。早朝时才刚发生的事,你难不成长了顺风耳,不然为何这么快就知道了。” 宋也川并不慌乱,他淡淡说:“顾安,王爷可识得?” 温兖不置可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顾安和我一样,都是公主府出来的人。此人与我素来不睦,所以他的事我也多少会留意。他提审的许平江,我昔日在朝时也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他是兵部的人。建业六年,我曾跟随孟大人,协助户部核算账目,其中有一项与兵部的往来款数目对不上,当时的还是兵部文曹的许平江对我说,若有纰漏皆清算于御前禁军的身上。还说历朝历代都是这么算的。”宋也川静静地看着温兖,“那些账目,我现在还能背得出。所以顾安提审许平江,我便猜出了始末。” “这个史承风,竟背着我做了这么多恶事。”温兖切齿,显然是对他极为不满,“若不是有宋先生,我只怕要因此被父皇冷落。” 他的称呼从直呼其名变成了宋先生,由此也可以看出他态度的转变。犹豫了一下,温兖继续问:“若银两的事情解决了,那父皇找我要水师,又当如何?” “黄河屡屡决口,我朝水师大都兴修于长江上。今年全年,旱情严重,长江多地都沿江修筑水渠引水灌田,长江水位下降得厉害,很多河段都有河床裸露于外,这些本就不适宜让水师演练。今年又有戎狄入京,边境大开,大梁军备更不宜在此时开展,若戎狄将大梁国力了如指掌,岂不是更难与其周旋。” 温兖心中暗想,这也不失为应对之法,能瞒过一时,解决眼下的困局即可。 面前这个不及冠龄的青年,瘦削而单薄,脸上呈现出病弱的苍白。却的确是有几分才学的人。 “宋先生在京中可有落脚点?” 宋也川沉吟:“如今我身契也无,既不能住在馆驿,也不能另租房屋,如今客居于朋友家中。” “这倒也不难办。”温兖的手指敲了敲桌子,“若先生助我,回头我替先生想办法。” * 走出楚王府的大门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望着天边的如血残阳,宋也川只觉得心中一痛。 他按着胸口,缓缓弯下了身子。 昔年鹿州的馆驿之外,宋也川只因自己身为罪囚而不愿意与温昭明同乘一车。 他说:贪图安逸,规避刑罚,有违也川多年所学。 温昭明说:这里离京千里之遥,无人会知。 彼时的宋也川认真告诉她:也川天上的父母会看到。 若父母泉下有知,他们看到他今日种种劣行又当如何? 他鼓动楚王苛捐杂税,又巧言令色遮掩自己和顾安的关系。为了博得楚王的信任,他让许平江无辜受审,更会让楚王想方设法地勒索世家豪强。为了遮掩真相,他巧立名目,亲自教楚王如何瞒上欺下。 袖中放着楚王赏赐的一锭黄金,宋也川却成了自己最痛恨的人。 江山犹是,昔人已非。 深秋萧索的风里,宋也川身坠地狱。 他眼含痛意,艰难地抬起头,却看见了公主府的马车自南向北行来。 他知道明帝不许他再见温昭明,可他其实真的想在此刻见见她。 这里是京中交通要道,宋也川退后半步,挤进拥挤的人群之中,安静的等马车经过,他的目光一眨不眨,紧紧追随着那辆马车。 一只柔荑掀开车帘,露出一双盈盈生光的眼睛。 波光流转,盼睐倾城。 宋也川心中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马车在不远处的巷口停了下来,霍逐风走到宋也川身边,装模作样地寻找什么东西,随后亮出手里拿着一只耳环,对他摆出一个请的姿势:“我们主子丢了东西,在你身上寻到了,现在要带你去问话。” 霍逐风一板一眼,说出的话却十分荒唐,宋也川有些哭笑不得。 于情于理,宋也川都不该在此时见她,可思念一旦萌生,便宛若附骨之蛆,将宋也川彻底裹挟其中,任其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 他的冷静被温昭明撕开了一个缝隙。 宋也川沉默地走到马车旁边,温昭明掀开车帘笑着说:“好巧啊,宋先生。” 马车中依然燃烧着好闻的沉水香,宋也川只得登上马车。他还没有说话,温昭明的头便已经靠在了他的肩上。她头上满是珠翠,一颗南珠恰好停在宋也川的颈侧,圆润光洁,带着一丝凉意,贴在他的皮肤上,宋也川的身子下意识微微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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