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川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条件是什么?” 温珩抿平了嘴角:“作为交换,皇姊要在朝中由父皇挑选驸马,而你与她,不再往来。” 不再往来。 宋也川口中喃喃这四个字,眼中浮现出淡淡的痛色:“公主殿下是如何说的?” “你希望她如何说?”温珩把问题抛了回去。 “其实也川,从不是惜命的人。”宋也川垂下眼睫,一滴冷汗顺着他的睫毛滴落于眼中,一股刺痛之意充盈于四肢百骸,他右手缓缓收紧,握住身下的茅草,一字一句,“我希望宜阳可以过得快乐安定,不要成为政治的附庸,也不要为任何人做牺牲。” 眼前有些模糊,宋也川的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也川可以死,但她一定要过得好。”他缓缓抬头,声音颤抖带着极深的痛意:“五殿下,请您一定要转告公主,不要因为也川而妥协。” 也川可以死,但她一定要过得好。 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却让温珩都感觉到了动容。 温珩没有再看他,而是仰起自己的头:“但皇姊已经答应父皇了。” 两行清泪顺着宋也川苍白的脸颊流下来,他显然是痛极,声音都带有一丝哽意:“不可,请殿下一定要替我劝说宜阳。” “宋也川。”温珩突然开口,“你喜欢我皇姊,对吗?” 宋也川喉结滚动:“是。” “你想不想娶她?” 灯花爆燃,照亮了宋也川眼底的晶莹,过了许久,他才用极其压抑的声音说:“我不配。” “建业四年,你以榜眼的身份入仕翰林院。编修一职虽然只是七品,却有无数阁臣是从这个位置上做起来的。若没有藏山精舍的事,如今你只怕早已官至五品以上,下一步入内阁,为辅臣,堪称国士无双。等到那时,你说你有没有资格娶她?” 温珩手中拿出一把钥匙,插至锁孔之中:“随我出宫,平武门外,你可以和皇姊再见一面,她已经在那等你很久了。” * 深秋的风呼啸着吹过琼楼玉宇和九重丹墀。 宋也川染血的衣袍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 左手还没有包扎,干涸的血迹被新涌出的鲜血覆盖,滴在地上,像极了一颗又一颗的眼泪。 温珩在前,宋也川在后,他的脚步颓唐又踉跄。 远远的,他看见了温昭明。 依然是灼热的红色风氅,华光璀璨的宜阳公主,宛若盛世王朝最华丽的一笔,永远靡丽而辉煌地站在众人面前。 她转过头与宋也川四目相对,宋也川对着她绽开一个苍白的笑容。 温珩站定了身子:“你去吧,不能说太久。” 风中都带着温昭明身上清浅动人的香气,宋也川缓缓走向她,温昭明对着他伸出手来:“给我看看你的手。” 宋也川下意识将手藏在身后:“殿下。” 温昭明的手依然不愿放下:“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犹豫良久,宋也川终于将左手放在了温昭明干净白皙的掌中。宋也川的指尖冰冷,血痕淋漓,五个指甲已尽数脱落,手掌上满是伤口与脏污。而温昭明的手这样洁净,这样柔软温热。 一滴温热的泪掉在了他的手背上,宋也川慌忙抬起头。 泪水顺着温昭明的脸颊流淌下来,她眼中满是疼痛与怜惜,她哽咽道:“宋也川,我真的好难过。” 宋也川抬起右手,颤抖着擦去她的眼泪,可泪水源源不断,竟怎么也擦不完。 “宜阳,我不痛。”宋也川眼眸含笑,“就算左手亦毁,也川依然是也川。”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宜阳,你若是要嫁人,一定要选一个你喜欢的人,不可妥协不可将就。”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她膝处,缓缓说:“听五殿下说,你在三希堂外跪了很久。昭昭,你痛不痛?” 他叫她昭昭。 他说,昭昭你痛不痛。 明明受尽折磨的人是他,可他偏偏这样怕她会痛。 温昭明咬住嘴唇,突然抬起手环抱住了宋也川清瘦的腰身。 他的怀抱和她记忆中一般无二,清冷干燥却又如此温柔。 温热柔软的身躯拥了满怀,她的手臂环在腰间,胸前的衣物被公主的眼泪濡湿,宋也川轻声说:“昭昭,我的衣服很脏。” 他身上混着浓重的血腥气,可却依稀可以闻出属于宋也川的味道。 “我身上不痛,心里痛。”温昭明潮湿的声音自怀中传出,她含泪仰头,“宋也川,是我错了,我不该带你来京城,更不该把你重新带回这个,你根本不喜欢的地方。” “昭昭,”宋也川正色起来,他眼眸清润,一字一顿,“我不喜欢这里,甚至不喜欢这个世界。可我喜欢你。” “在你身边的每一天,都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 宋也川松开怀抱,退后半步。缓缓抬起受伤的左手,对温昭明长揖及地:“明明上天,照临下土。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高高在上的苍天,照临着穹庐之下的人间。 若神明听到我今日说过的话,希望他可以赐给你祥和与幸福。 这一切都是宋也川最卑微最虔诚的心愿,他踅身向平武门走去,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霍时行驾着马车在平武门外等他,宋也川沉默地走到马车前,登上了马车。 “宋木头,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吗?” 宋也川茫然地抬起头,去哪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从有她的地方,去向任何一个没有她的地方罢了。 “宋木头,陛下命我送你去常州,也就是你的籍地。”霍时行一抖马缰,马车徐徐地开动起来,“今年年初,我从浔州把你接来,没料到有朝一日还要送你离开。” “不过你应该开心才对,只要你抵达常州,你的身契便会交由你处置,只要你不再入京,你从此就不再是罪臣,你可以做任何你想成为的人。” “你不要替公主难过,她到底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不会过得不好的。” “你也别伤心,你生得这样好,虽然脸上有刺字,但肯定也会有人愿意嫁给你。” “宋木头,宋木头,你倒是说话啊。” 马车已经开到了城门口,宋也川苍白的手指掀开车帘,他的目光越过无边人潮,看向身后公主府的方向。 茫茫人海,人潮汹涌,他似乎可以看到温昭明的灿若繁星的眼睛。 “我不走。”宋也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留在这。” “你疯了吧!”霍时行有些夸张地瞪大了眼睛,“陛下虽口头应允复你白衣之身,只是你的身契将要发回常州,如此一来你来户籍也无,如何在京中安身立命?” “霍时行。”宋也川安静地开口,“我要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可皇上马上会为殿下选驸马了。” 秋风徐徐,拂过宋也川的长发,霞光如金披在他身上。 宋也川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他看着霍时行的眼睛,温和说:“我想亲眼看见她的幸福。” 霍时行哦了一声,思考片刻之后才说:“我师父在京中有一处私宅,一进院,一直空着,你愿不愿意去住?” 宋也川显然愣了一下:“这么巧?” 霍时行漫不经心地说:“买了好多年了,只是他一直跟在公主身边,没什么机会去住。”他的目光扫过宋也川的手:“你要是还想要这只手,我劝你先听我的。” 过了良久,宋也川低声问:“是殿下的意思,对吗?” 霍时行拨转马头,悠哉悠哉地重新向城中行去:“你这木头倒也不傻。你放心,这宅子除了我和师父之外没有别人知道。公主说若你想走,等我把你送到常州,她会给你百金,若你想留,她就让我把你带到这间院子。” 宋也川没有说话,霍时行也习惯了他一直以来的沉默,二人一路无话,行至西棉胡同,霍时行掏出一把钥匙,推开了一扇半新不旧的木门。 四四方方的院落,两间正房两间厢房,院落中种了一棵银杏树,如今正是银杏落叶的时节,黄灿灿的扑了一地黄叶,房子半新不旧,檐上零零星星地长了几根杂草,果真一副久无人居的模样。 霍时行将钥匙给他:“房间是打扫好的,你先进去休息,我去请大夫替你瞧瞧。” 宋也川温声谢过,霍时行这才放心地走出了院子。 半个时辰之后,当他带着医者回来时,这里已经人去楼空。 霍时行一直等到天彻底黑透,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宋也川的影子,终于不得不相信宋也川的确是不告而别。霍时行失魂落魄地回到公主府,领了三十板子。 温昭明听他垂头丧气地如实禀告,温昭明许久无言。 “我要出去一趟。”温昭明忖度了片刻才如是说道。 * 平宣街后有两排一进院,这是许多翰林院芝麻官们宫外暂住的地方。这里离皇城稍远些,很多没有马车的官员们只能早起许久徒步上朝。 更有许多人,本就没有参与朝会的殊荣,早起当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个中年人缓缓敲响了其中一扇门,片刻之后,一个青年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开门:“这么晚了,什么事?” 当他把门拉开的那一瞬,池濯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越过那脸膛黝黑的中年人,池濯看向了他身后那个年轻的女子。 她的柔荑掀开遮挡容貌的兜帽,露出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孔。 “殿下。”池濯无奈,“殿下怎么来了。” 温昭明轻移莲步,走到池濯的面前:“宋也川睡了吗?” 池濯明显呼吸漏了半拍,满脸纠结之色。 犹豫了一下,池濯到底摇着头说:“他不让我说。” 早已料到这个结果,秋夜寂寂,温昭明柔声问:“他的手伤严重吗?” “深可见骨,医者已经看过了。大概还是能继续写字的,殿下不必担心。”池濯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觉得他心情不大好,不太说话,出了什么事吗?还是……” 池濯有几分期期艾艾:“是不是他惹你不高兴,你把他打了一顿,把他赶出来了?” 他的眼中既带有一丝迷惘,更多的是兴奋:“他因为什么惹你生气啊?” 温昭明没理他,抬步便向院中走去,池濯刚忙将她拦住:“殿下,也川已经睡了。他手上的伤那么重,晚上一直在发热,才刚睡下的。你想看他,明天再来吧,我觉得他现在没什么能耐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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