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温昭明不理,宋也川只好又放轻声音:“宜阳,你不该来见我。” 车窗外依旧是喧闹招徕不停的市肆,二人为了说话清晰,挨得很近。 温昭明施施然将桌子上的耳坠重新戴好,而后捏起宋也川的衣袖,仔细地看他受伤的左手,依然不做回答。 她听到了宋也川叹气的声音:“昭昭。” 这两个字宛若从他胸腔振出,低低沉沉地轻响于耳边,却又是如此的柔旎动听。 宋也川宛如修竹般的左手,如今依然伤痕遍布。他的指尖裹着纱布,隔着白纱也能感受到他指尖冰冷的温度。 “才刚十月,你就冷成这样?” 温昭明微微合拢双手,裹住宋也川的手指,她抬起头看着他轻声问:“你过得好吗,有没有认真吃饭?” “有。”宋也川垂着眼睛笑。 “你撒谎。”温昭明静静地看着他,“你瘦了很多。” 马车开动着,偶尔有窗外的人声传入进来,宋也川又安静了下来。 “宋也川,你去见了我楚王兄?” “嗯。” “你要为他做事了么?” 宋也川沉默了一会,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和温昭明交叠的双手之上。 “我没有替他做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他抬起头,看向温昭明的目光柔软而沉静,“但是,我好像不再是我自己了。“ 他浓长的睫毛轻轻颤着,眼中却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温昭明大概能猜到背后的因由。 宋也川从来都不是醉心政治的人,他更愿意做一个埋首史书间的文人,读书泼茶,消抵漫长孤单的人生。他如今做的一切,都在违背他昔年的心愿和志向。 但这又是一条他自己执意要走下去的道路。 温昭明漫不经心道:“你曾对我说,就算左手亦毁,宋也川依然是宋也川。那旁的呢?长胖的宋也川便不是你了?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没有变过。” 郁结于心头的痛意稍微消减,温昭明身上带着的馨香总带着让人安定的力量。 宋也川轻轻地笑:“是,殿下。” “昭昭。”宋也川透过温昭明白皙如玉的指间看到自己伤痕依稀的手掌,“你希望我怎么做?” 温昭明把自己的手指收紧,又控制着不碰触宋也川尚未愈合的伤口。 “我希望你去扬州,我会给你很多钱,让你过你想过的日子。你会听我的吗?” 这次宋也川却笑起来,他说:“昭昭,我不会听你的。” 看着他笑着微微眯起的眼睛,温昭明心中有些涩痛。 因为她知道,她成了困住宋也川的那个人。 她摸了摸宋也川的左手,而后轻轻将宋也川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侧,她温热的肌肤贴在他掌上的伤口处,她轻声说:“快些好吧,好在是冬天,若是夏天只怕有的痛呢。” 宋也川的睫毛轻颤,随后柔和的一笑:“有殿下在就不痛了。” 温昭明笑:“这种骗小孩的话你还要说给我听。” “没有骗你。”宋也川亦笑,“我说的都是真的。” 二人离得很近,温昭明将头轻轻落在宋也川的肩头:“你太瘦了,肩膀硌得我有些痛。” 宋也川抬起右手,放到自己的肩头:“你要不垫着我的手。” 他神情认真,温昭明却睨他:“你应该说好的,我下次多吃一碗饭。” “好。”宋也川眸光似水,从善如流:“明天多吃一碗饭。” 马车摇晃间,隔绝处一处寂静的天地,宋也川感受着温昭明温柔的碰触,心脏亦被她柔和的包裹。 他微微闭着眼睛,只觉得在那一刻,内心分外平和,也觉得格外满足。 这里芳馨簇簇,能够让他撕裂刺痛的心获得平静,也能让他短暂的停下来喘一口气。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的贴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直到马车经过琉璃厂时,宋也川才轻声说:“最近琉璃厂很热闹,你想不想去看看?” 每一年的会试都在二月里,如今到了年底,已经有很多提前入京的学子。哪怕隔着一条街巷,依然能够隐隐约约听到琉璃厂前街喧闹鼎沸的人声。 记忆里,宋也川从来不曾主动邀请她做些什么,面对他有些踯躅的邀请,温昭明欣然接受:“好啊。” 她戴上幕蓠走下了马车,宋也川垂下眼,看向温昭明始终没有松开的手指。他左手有伤,所以她握住了他的右手。 昔年挑断的右手筋脉让他甚至没有回握住温昭明的力气,他任由她盈盈如玉的指尖抚摸过自己腕上的狰狞疤痕。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宋也川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今日琉璃厂人很多,许多人将自己写出的策论贴于墙上或摊开来摆在沙地上,聚众高谈阔论的人不少,许多年轻的脸上充满着兴奋与向往。 人头攒动,人潮汹涌,温昭明想要说话,宋也川便欠身离她更近些,温昭明柔柔的声音吹到他耳畔:“当年,你是不是也像他们这样?” 她的呼吸声让宋也川的身子有些僵硬,他笑了一下,低声说:“那时候我其实,很少和人说话。” 四年前,他也曾来过琉璃厂,混迹在年轻的学子中间,宋也川虽热性子内敛沉默,却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四年间浮云苍狗,他的心境有了很多变化。 这里有数十年来年来不变的熙熙攘攘,也从不缺少踌躇满志的青年,就像这个王朝这个时代从来都不缺少年轻的血液一般。 没有人能一直年轻,但总会有人年轻。 人群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句:“若我入仕,必将为百姓立德立心!非死不悔!” 温昭明和宋也川一起向那个方向看去,公主忍不住笑起来:“看到大梁有他们这样的人,我才觉得有希望。” 其实宋也川有更残忍的话想要告诉温昭明,譬如说这样胸怀热忱的年轻人,会被屡试不第的噩梦折磨得意志消沉,就算成功入仕,也会被相互倾轧的政治压弯傲骨。他们怀揣着无尽热忱走入的并非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巍巍庙堂,而或许是深不见底的诡谲深渊。 但透过依稀的幕蓠,他看到了公主唇边的笑意。 或许,年轻的公主可以有做梦的权利,那些压抑的黑夜,不该沾染她毫分。 秋阳如金,不知谁喊了一句:“我裴泓入仕的目标,和你们不一样!”那人洋洋得意道,“听闻宜阳公主美貌无双,若我入仕,必励精图治,以求公主垂爱。” 人群有人哄笑起来:“就凭你?” 裴泓仰着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喜欢公主有什么错?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们喜欢黄金屋,我偏喜欢颜如玉。你们哪个没有听说过宜阳公主的美名,何必故作清高?” 温昭明美目盈盈地看向宋也川:“你当年,有没有这个心思?”
第45章 宋也川脸上微红, 诚实摇头:“那时一心读书,没有时间思考这些。” 温昭明哦了一声:“果然是不懂风情的木头。” 初见温昭明时,他尚且不懂人间的情爱, 自分别之后,也曾偶尔回忆起那个笑意如花般摇动人心神的美丽少女。只是人海茫茫,他不愿意深究自己彼时内心的摇动与挣扎。 直到鸾金台下那遥遥一眼。 盛装华服的温昭明宛若红云一片,翩跹于宫闱之间。宋也川才骤然发觉, 她的音容笑貌竟如此深刻地留存于他心里,从没有离开过。 他有些羡慕那个叫裴泓的青年, 因为他可以如此恣意如此尽兴地说出自己内心的倾慕。而此刻,温昭明的手正落在自己的腕间, 他昭然若揭的心意却不敢宣之于口。 宋也川是一个做事有目的的人,说出的每一句话,他都希望能够导致某一个结果。 但他又对未知充满了恐惧。 “昭昭, ”宋也川抬起头看着她,轻声道, “短时间内, 或许我不能再来见你了。” 他努力斟酌着字句, 说得很慢:“你知道的, 我在为楚王做事, 虽然我会避免自涉险境,但是我也会担心波及到你。” 晚霞如血,风盈满袖。宋也川站在灿烂金阳之下,眼眸潮湿。 “是因为我父皇吗?”温昭明看着宋也川的眼睛轻声问, “其实我可以私下里去找你的, 毕竟我父皇也不会时时刻刻盯着我去了哪、做了什么。” “昭昭,”宋也川的眼眸清润, 声音缓缓,“可我希望自己,能够堂堂正正的站在你身边。” 宋也川说过,他会对温昭明坦诚,宋也川也的确做到了。他的眼眸宛若春山莽莽,孤寂又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迷茫。 隔着幕蓠,温昭明的嗓音依然柔和:“好,我知道了。” 对于宋也川说出的话,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意外。有些人外刚内柔,有的人外柔内刚。宋也川显然是后者。他含笑的明眸,温吞的举止总能让人忘记他没有屈服过的傲骨。 她松开了宋也川的手:“可我也希望,有事你不要硬扛。好好吃饭,早点睡觉。” 笑意浅浅的浮现在宋也川的唇边:“你也是。” 二人就此道别,宋也川看着温昭明的背影消失在琉璃厂前街的尽头,只觉得内心空了一块,呼啸的北风吹得胸前空空荡荡。原本一直被她握住的手腕,竟在此刻叫嚣着作痛。 宋也川的衣袍被夜风吹得鼓起,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入人潮里。 他与温昭明,各自向南向北,看似背道而驰。但宋也川心里很清楚,他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能够堂堂正正地向温昭明走去。 * 宋也川买了间一进的院落,离公主府隔了三条街。他花了三天的时间,把自己的东西搬了过去。打点好这一切,他专程去找池濯告别。 看着宋也川安静温吞地说完全部要说的话,池濯从袖中抽出一封信:“这就是你为楚王做事的理由?” 先前宋也川没有自己的落脚点,所以把池濯的地址留给了温兖。 “这些我有自己的道理。”宋也川缓缓接过这封信,“这些日子多谢你,我这有一些钱……” “也川,你是知道我的。”池濯一改脸上玩世不恭,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这样的身份背景,投入楚王门下,是何异于与虎谋皮。他若是想利用你,你有几条命够挥霍?你是孟大人的学生,这些若是被孟大人知道,他又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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