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刑的是锦衣卫,监刑的司礼监。廷杖之下,可生可死。锦衣卫下手轻重,全看司礼监官员的脸色。数日之内,午门外血流成河。那些年轻的郎君或许也曾梦寐以求在大梁的版图上一展宏图,但却都死在了司礼监的爪牙之下。 明帝摆出架势想要替自己的女儿撑腰,这个举动在温昭明眼里无非是维护着明帝自己的体面罢了。 十一月末,温昭明生了一场病,虽不重却缠绵病榻良久。 司天监占星之后禀告明帝,是近期因公主而起的杀伐太多,损了公主的福祚。 为公主选驸的事情才暂时搁置了下来。 这几日,温昭明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冬禧跟他说来了位医者要替她诊脉。温昭明默默在床上翻了个身:“不见,父皇选的太医已经给我开了太多苦药了。” 秋绥对着她挤眉:“殿下不见会后悔的。” 温昭明后知后觉地拥被起身,冬禧侧过身,宋也川正静静地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斓衫,袖口已经洗得有些发白,头发被束起于巾帽中,整个人单薄清瘦,眼眸却依然温润明亮,他手里拎着一个木盒,果真像是一位悬壶济世的郎中。 温昭明愣愣地盯着他,倏尔眼睛便红起来:“你来啦。”她说话时带着鼻音,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委屈,两颊微红着。她坐在床上,看上去比平日里还要更娇小一些。 宋也川在她的注视之下走到了她面前,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边:“昭昭。” 他的左手缠着白纱,宋也川抬起右手轻轻贴了贴她的前额:“我不该来见你的。我答应了五殿下,从此之后与你不再往来。可我听你病了,整日里惴惴的,若不亲眼见你,只怕什么事都做不好。” 温昭明的额头有些热,他将手里的木盒放在桌上,温昭明看着他的动作说:“你不会也是来给我开药的吧。” 在秋绥和冬禧的注视下,宋也川缓缓点头:“是。”他从中掏出一包药交给冬禧:“劳烦了。”冬禧和秋绥福了福,带着人退了出去。 等到房间里只余下他们二人,宋也川终于将木盒彻底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他眼底藏着一丝笑:“这里有杏脯、肉干、如意糕。昭昭你想先吃哪一个?” 他眼睛里带着笑,温昭明受到他的感染,亦笑了起来:“你骗人!” “嗯,我骗人。”一泓清波荡漾在他的眼底,他认真地看着她,好像要把她的容颜记在心里。 宋也川取出一个纸包,“这个如意糕是我才买的,还热着。听说是芝麻馅儿的,闻着很香。” 温昭明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而后吸了吸鼻子。 “宋也川,其实我是故意生病的。”她垂着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如意糕,“我不想让我父皇再杀人了,可他不听我的。我只有靠这个法子才行。他听我病了,派了太医来,却没有亲自过问我一句。我整日里待在这,你不在我只觉得孤零零的。”
第46章 她生病时总比过去更娇气些, 眼圈红红的,眼泪围着眼眶转,宋也川将自己的凳子拉得更近些, 温和说:“陛下是疼你的,只是天家的父女,哪能和寻常人家一样呢。” 温昭明咬了一口如意糕,又尝了杏脯与肉干, 终于看上去开心了些。 冬禧端着药碗走进来,只见二人端正地坐着, 没发现什么端倪:“殿下,药好了。” 温昭明神情恹恹:“知道了, 放下吧。” 宋也川对着冬禧笑:“给我吧。” 冬禧和秋绥两个侍女都很喜欢宋也川,先前公主生病时,每次有他在, 殿下都会听话喝药,二人不疑有他, 立刻将药碗送到了宋也川的手上。 等到她们退了出去, 温昭明吸了吸鼻子:“你这是什么药, 闻着就苦。” 宋也川笑着说:“殿下, 这是我平日里喝的药。殿下的病就要好了, 多吃饭多喝水便是了,不用吃药了。” “若我父皇能像你这么想便好了,他只觉得让我吃药就是为了我好。” 她看着宋也川端着慢慢将药喝尽,他眉心舒展又沉静, 温昭明捻了一个杏脯塞进他嘴里:“苦死了, 压一压。” 宋也川的眼眸轻轻动了动,那枚杏脯含在唇齿间, 弥漫开一丝细腻的酸甜,口中含着食物不宜对人说话,于是他便对温昭明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来。 “你的右手,如今可以端得住碗了?”温昭明将他的手拉过来轻声问道。 “嗯。”宋也川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也可以握汤匙,写字和持箸还有些费力。” 温昭明将他的右手掌心向上着摊开,他手腕上那条狰狞的伤痕便暴露在温昭明的眼前。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触手觉得有些粗糙,还有凹凸不平的瘢痕:“还疼吗?” 宋也川有些不习惯伤处暴露于人前,他手指微微蜷缩,低垂着目光不去看:“下雨天偶尔会痛,但平日里一切如常,早就不会痛了。” “找人为你治一治吧,”温昭明认真说,“你还年轻,万一能再好些呢?” 并非是没有医者看过,温昭明替他请过许多医者,那些人在宜阳公主的注视之下吞吞吐吐,只说若尽心医治总会好转的。宋也川却早已经听出了话外之音。他的右手只怕用再多的药,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初时的确不习惯,他也曾在暗地里和自己较劲,执意学着用右手执笔握筷,可如今他已经可以坦然接纳了。 “这总不是一两日的功夫。”宋也川安静说,“殿下放心吧,会好的。”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宋也川站起身来告辞,温昭明没有说挽留的话,宋也川走到门口时回过身看去,她楚楚地坐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心中一念微动,宋也川踅过身再一次走到了温昭明的床边,他踌躇片刻,终于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温昭明的额头,声音很轻似带压抑:“请殿下快些好吧,我每日都魂不守舍,可却又不能时时刻刻看到殿下,这滋味太过折磨。” 他有意在克制,克制着自己想拥抱她的欲望。 温昭明眼眸轻轻漾开涟漪:“可我偏想让你每日都惦念我,你会吗?” “殿下。”宋也川面上微红,“只求殿下能够老实养病,不要再作弄于我。” 见他羞赧,温昭明吃吃笑起来:“好了,不戏弄你了,你快回去吧。” 宋也川如蒙大赦,对着她行过礼,忙不迭走了出去。外头响起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到地上的声音,紧跟着宋也川低低的道歉声便传了进来。 冬禧进来时还觉得奇怪:“宋先生在这待了这么一会,怎么看着像是病了,魂不守舍的,连门口的铜盆都打翻了。” 温昭明莞尔:“他啊,欲拒还迎,迂腐又古板,真没意思。” 看着公主眼底含笑,看上去好了许多的样子,冬禧笑而不语,替她重新铺过床铺才离去。 * 朝堂之上,依然不太平。 明帝对于阉党的倚重已经到了近乎言听计从的地步。 楚王温兖并不喜欢阉党。阉党是仰赖皇权而生的产物,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把忠君二字贯彻到了极致。他们没有子嗣,不考虑后世的福祚,只在乎朝夕间的富贵,这反倒成了一群没有什么弱点的人。 举目四望,能为温兖做事的人,都处处掣肘,畏首畏尾。人人望风而动,摇摆不定。温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宋也川的身上。 建业八年的最后一天,除夕。 温兖在入宫参加宫宴之前,把宋也川叫到了府上。他的脸色有些阴郁,对着宋也川缓缓道:“你留在京中一定有你的理由,不论是为了权势,还是为了旁的什么,今天,本王想给你个机会。” 宋也川抬起眼眸,温兖对着他漫不经心地说:“二月十五的春闱,你且去试一试。” 温兖是个武人,也曾在马背上替明帝打过江山。朝堂之上,他更是牢牢地把兵部握在手上。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温兖日益窥探出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朝堂上,从来都是哭声大的话语权更多。他迫切需要一个能为他说话的人,而这个人最好容易掌控。 宋也川不是最好的选择,却是他当下最好的选择。 明帝成年的皇子只有两个人,如今他和温襄之间权力的争夺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旦夕之间,所以他走出的每一步,都不能有纰漏。 “王爷,离二月十五只有八十余日。”宋也川缓缓说。 “我记得你是建业三年的举人,按理说你不用从秋天的乡试考起。你如今已是白衣,二月份的会试,你可以名正言顺的参加。”温兖的目光微冷,“昔年你在朝为官时,一向以才学而闻名,本王倒是觉得你不会让我失望。” 宋也川似是笑了一下:“王爷看来是不许我拒绝了。” “你没有理由拒绝。”温兖走到窗边背对着宋也川站立,“我可以告诉你今年的主考官是谁,你曾是授官于翰林院的人,里面那些鸿儒博士喜欢什么样的策论你比本王还要谙熟。但是我不会允许你舞弊,也不会去替你打探文题。” “宋也川,比起依附旁人。这条路,是属于你自己的登云梯。” 对着温兖的背影,宋也川缓缓一揖,眸光幽晦:“是。” * 从楚王府出来时,天上竟开始飘起了雪花。起初不过是三三两两宛若细盐般的雪末,待宋也川走到朱雀街上时,雪花纷纷扬扬,宛若梨花绽落。 宋也川是很喜欢下雪的日子的。 入目飞雪如絮,周遭万物清白。 涤清傲骨,掩埋污秽。 宋也川没有撑伞,他仰起头感受着自九天而落的冰冷寒意。 冰凉的雪片落在他清冷苍瘦的脸上。 他就这样在雪地中站了许久。 一把伞撑到了他的头顶,宋也川缓缓转身。 温昭明立在雪野之上,眸若繁星。 “昭昭。”他对弯眸而笑。 宋也川的眼中不再像过去那样空洞而死寂,但温昭明却从他的双眸中读出了无边的孤独。 “今日宫中设宴,我不大想去。”她和宋也川并肩走在雪野里,街上清净无人,雪野之上,宋也川原本一个人孤单走了很久的足印,此时却因为温昭明,而变成了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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