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来见见你。”温昭明侧头看来,“你想见我吗?” 一片雪花掉落在宋也川的睫毛上,他轻声说:“想。” 下一秒,温昭明的手摸到了他洗得粗糙泛白的袖口,指尖探入,轻轻握住了他的右手。 他的手很凉,她的手却热。 宋也川想,温昭明总会在恰当的时候来到他身边,驱赶掉他心中刚刚涌起的那一分荒凉与孤寂。 “过了今天便又过了一年,我们俩都二十岁了。”团团白气随着温昭明说话,散开在清冷的寒夜里,她潋滟的红唇越发显得清晰。 “嗯。” “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温昭明睨他。 宋也川眼眸明润,他安静地看着温昭明的眼睛说:“昭昭,我想听你说话。” 他想记住温昭明说过的每一句话,好在无边漫长的寒夜里,不至于那样孤独。 温昭明似是笑了:“你想听我说什么?我说的无非就是要你吃好睡好之类的话,我说了你也不听。若再说别的,那大概是骂你的话。” 她轻轻扬眉:“想听吗?” 宋也川依然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嗯。” 他仰着脸看向温昭明:“昭昭,你想不想要一个,在朝堂上为你说话的人?” 安静的雪夜,二人的鞋履踩进雪中,簇簇作响。 “这个人是你的话,我不想要。”温昭明看着宋也川的眼睛,声音冷静而清澈,“我说过很多次,我希望你过你自己该有的人生。就像昔年在藏山精舍之中你与我说过的那样。我希望你做一个有纯心的文人,读书写字,而不是参与□□势。” “但是我能做得好的。”宋也川的口鼻间呼出淡淡的白气,把他的五官都映照得越发朦胧。他垂着眼看向二人握在一起的手,又沉默了下来。 “我知道你能做好。”温昭明正色,“但这条路太冒险了。” 天地悠悠,穹庐万顷。 纷纷飞落的雪花之间,江山错落。 宋也川眼中笑意浅浅:“但我回不了头了。” “昭昭,我已经打定主意要这样走下去了。就算你生气也好,怨怼我也好。我不会再回头了。” 温昭明叹了口气:“我不拦着你,但也希望你从长计议,不要一头扎进去。” 她眼眸如水:“你不要被我、被时局困住。” “好的,我知道了。”宋也川的笑藏在他呼出的白气后面。 “你等等,这个给你。”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宋也川:“恭贺新禧。” 羊脂佩绶入手生温,玉佩上雕了一丛翠竹,清冷而孤傲。 宋也川缓缓接过,眼中渐渐有了欢喜之色:“给我的吗?” 温昭明哼了一声:“我的礼物呢?” 她料定了宋也川这样不解风情的人,一定不会想着刻意为她准备什么,她虽然不生气,但依然想有意刁难他一番。 果见宋也川有些无措,他耳垂微红,踯躅良久,终于从袖中取出一根发簪。 楠木雕镂,簪尾若流云翻卷。簪身显然是被日夜打磨过,呈现一种光滑如玉的莹然质地来。 温昭明接过,发觉在簪尾的祥云纹饰处,用小篆刻了一个昭字。 显然是想送给她的。 这反倒让温昭明有些怔忪:“这是你做的?” 宋也川轻轻嗯了一声。 “我若不找你要,你打算何时给我?”温昭明睨他。 宋也川抿着唇,缓缓:“我也不知道。” 温昭明有一头极美的头发,如云如雾,像锦缎般浮光水滑。他很久之前就想做一只发簪插于她高绾的青丝之间。但赠予女子发簪背后的特殊深意,宋也川一直担忧会让温昭明觉得冒犯。 因而这枚发簪只能藏于他袖间,在寂静无人时被宋也川取出,反复打磨雕琢,直到如现在一般温然如玉。 他曾以为,这是一份注定送不出手的礼物。 他此刻内心忐忑,又有些懊悔。只是因为不忍对温昭明任何一次的拒绝,才让他拿出了这根他迟迟没有送出的礼物。 温昭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样的世间奇珍在她眼中早已司空见惯。偏这根木簪静穆沉古之间又有一丝飘逸之气,和宋也川平日里戴的发簪如出一辙。 “若在之前,我还能做得更好些。” “除了这个你还会做什么?烫样会不会?”温昭明好奇起来,“我还见过有人在桃核上刻字。” 宋也川安静地笑:“之前是会的。我年少时爱博而不精,学过做烫样,藏山精舍的禅房便是按照我做的烫样做成的。你说的核雕我也做过,不过做得不好。” 他说的做得不好,只怕是谦辞。温昭明看着手中的发簪,更觉爱不释手。可欢喜之余,心底再次升起一丝空落落的遗憾。 世家子弟的主业大都是读书考功名,宋也川学习这些奇技淫巧只怕在当时也是极叛逆的存在。从他三言两语之间,温昭明依稀可以看见那个常州城中,明亮如光的少年。 他的翅膀早已被折断,宋也川站在她面前,身姿瘦削,眼眸之中只余下万川归海的平静。 他的左手虽然已经逐渐好转,可上面的伤痕依然没有复原如初。温昭明再一次拉过他的左手,发觉他指间藏着许多细细的伤痕,不仔细看是瞧不出的。 宋也川的手指蜷缩起来,下意识想躲。 “你手上这些伤,都是为了做这个簪子?”温昭明问。 他抿着嘴,片刻之后笑:“是我自己不留神。” “医家不是早说过了,你这手不能用力。”温昭明冷着脸,“你这才好了几天,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回事。” 见她眼中似有恼色,宋也川目光温润:“其实原本是伤不着的,只是我还没有习惯用左手罢了。以后就会好的。” 他像是个没脾气的面团儿,语气温柔顺从:“你不要生气。” 温昭明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这个发簪上,果真做得精致又端庄,和宋也川千疮百孔的双手极不相衬。温昭明轻轻碰了碰他微冷的指尖,而后垂下眼:“也川,我后悔了。” 宋也川温声:“什么?” “建业七年,或许我应该向我父皇求一求情。”温昭明握住宋也川的手腕,“让他再对你留情一些。” 她眼眸有淡淡的哀伤,宋也川却不想看见她眼中露出感伤神色。 “陛下对我已经是留情了。”宋也川思考着说,“至少我还能站在你面前,同你说话。” 他见温昭明依旧神伤,索性反握住她的手:“其实,我的生活也没有改变什么。我依然在努力做我想做的事。就像所有的河流终将会流向海洋一样,殊途同归。” “昭昭,有些河流笔直,而有些河道弯曲。那些曲折的河流反而见过了更多的风景。在他短暂的生命中,他走过了更多别人没有走过的路,他会觉得很开心。” 在浔州那年,宋也川曾于病榻上艰难询问:“殿下,错的人到底是他们还是我?若余生都要苟活如此,也川何必如丧家之犬般苟延残喘。” 后来在琉璃厂外,宋也川的奓帽被人刻意撞落,他宛若离群孤雁,惊惶茫然。 他也曾踟蹰不前,不敢立于人前。 但那些无尽的风刀霜剑没有折断他的傲骨,今天宋也川却可以仰着脸对温昭明说:“他走过了更多别人没有走过的路,他会觉得开心。” 最简单的话,却最触动人的情肠。 温昭明的眼睛烫起来,宋也川有些怔忪:“昭昭,你怎么了?” 她抬手擦去眼尾湿意,对着宋也川笑:“你和过去不一样了。” “嗯。”宋也川透过依稀的雾气看向温昭明,“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变坏了。”温昭明睨他,“学会了讨我开心。” 宋也川弯眸:“这分明是变好了。” 缺月挂梧桐,月冷霜白,雪野清白。 温昭明将发簪插进自己云发雾鬓之间,她珠翠满头,环佩叮当,这根发簪明明与她的装束并不相衬。温昭明抬手轻碰,却满眼喜爱。 直到看到她眼中溢出的喜欢,宋也川终于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 温昭明露出自己发间的簪子:“好看吗?” 年龄渐长,温昭明鲜少露出这般少女娇嗔之态,她笑意盈盈,双腮如雪,竟说不出的明丽动人。 “好看。”宋也川的目光落在她如云般的鬓发间,目光轻柔。
第47章 她仰着脸看向宋也川, 眼睛亮晶晶的:“这是我所有收到的礼物之中最喜欢的一个。” “殿下喜欢,我以后还会给殿下做。”他目光轻柔如水,看向温昭明身后几次欲言又止的冬禧, “殿下是不是该进宫去了。” “是啊。”温昭明抬起手摸了摸簪子,“是要走了,上我马车,我先送你回去。” 宋也川安静摇头:“不远了, 我走回去就是了,殿下还是入宫要紧。” “好吧。”温昭明不喜欢强迫, “你记得要好好吃饭,早点睡觉。” 宋也川弯眸:“好的昭昭。” 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宋也川才慢慢收回自己的目光。 相识至今,他早已经习惯了分别与目送。 天地一片苍茫间,宋也川半垂下眼睛, 他把温昭明送给他的那一块玉佩系在了腰间。这种精细的工序对他来说依然复杂,他用了很久的时间才终于系好丝绦。 雪花落在他的发丝与睫毛间, 宋也川的手已经没有知觉, 可他依然轻轻碰了碰那块白玉, 眼底冬雪消融, 带着一丝浅浅的欣喜。 * 入夏以来, 温襄在朝堂上的局势便变得很被动。明帝对他的刻意疏远,造成了许多名门望族的闻风而动。而此消彼长间,一直被他压过半头的温兖,随着九城兵马司的大权收入囊中, 一时间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而他自己已经近乎月余不曾单独面见过明帝了。 正月初三这天, 温襄在自己的府中秘密接见了贺虞。 温襄是不喜欢阉党的,曾几何时, 他和朝中许多的清流大臣一样,有着读书人的清高与冷漠。对于这些谄媚权贵的阉人,他嗤之以鼻。但如今,他眼见自己的权势宛若江河日下,终于将目光放在了那群人身上。 贺虞是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是明帝身边最有权势的人。 他显然早已料定温襄有求于他,那一夜更漏声中,贺虞与温襄达成了交易。他替温襄除掉他不想见到的人。这是司礼监的投诚,也是温襄不得已的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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