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进去吧。” 宋也川把奓帽拿在手里,并没有重新戴于头上,他转过身向贡院深处走去。 不同于以往,这一次,温昭明安静目送。 * 贡院之中容纳数百人,却从始至终沉默安静,无一人发出声响。待所有人坐好之后,提调官、监试官封钥内外大门,直到揭榜之日才能重启封门。 这是建业九年的春闱的第三场,一共三天两夜的时间,考题共二十三道。其中包括论、判语、诏、诰等试题,题目大都出自于四书五经之中,需在三日之内,蜡烛燃尽之前答完。 摊开卷书,宋也川缓缓研墨,他的目光落于宣纸之上,仿若看见了四年前的自己。 那一年,十五岁的宋也川坐在年龄远超于他的众人之间,有些拘束也有些不安,他独自在号房之内答卷三日,每一个夜晚总是无法安眠,彼时他心中考虑的是虚无缥缈的未来。 而这一次,他从纷乱的墨迹间,似乎看到了温昭明安宁的眼睛。 他的心从来没有过一日,像今天这般坚定。 宋也川笔耕不辍,从天明一直写到了黄昏。考题答完了近半,他沉默的拿起一块冷硬的干粮,放入口中咀嚼。贡院内有执事官巡视,并按照顺序为考官倒水以供饮用。 天气有些阴冷,宋也川接过执事官送来的热水,轻声谢过。 水饮尽之时,天上竟然开始下雪了。细密如同盐粒的雪花纷纷散落,逐渐将号房之外洒落一地霜白。宋也川的左手却在此时隐隐开始作痛,再难握笔,他把双手放于唇边,呵手取暖。 这一日余下的时间,他没有再答卷,直到天色逐渐暗淡,周围的号舍中有人点亮了蜡烛。宋也川将蜡烛点燃,借着一丝依稀的光与热取暖。 又有执事官轮番倒水,在执事官经过隔壁号舍时,宋也川听脚步声感觉,执事官停留的时间要比平时更长一些。 那夜他在寒风中入眠,号舍不太遮风,也不足以让成年男子平卧,宋也川身上披着温昭明给他的氅衣,趴在桌子上休息。是他被锦衣卫带走时,温昭明亲手披在他身上的那一件。东厂的刑狱里,他将这件氅衣藏于茅草与墙壁之间,半分血迹都不曾沾染。 这是他最宝贵的家当。 翌日清晨,手上的疼痛稍有好转,宋也川将执事官倒给他的热水留了少许倒于砚上。研好少许墨汁,继续作答。 雪已经停了,入目只剩下茫茫然的清白雪野。 号舍寂静无声,只有无数根毛笔上的狼毫摩擦纸页的声音。 年复一年,无数壮怀激烈的年轻人,都会坐在这里书写尚不可知的未来。 宋也川的手被冻得有些痛,他偶尔会停下来暖手,同时安静地对着雪地发呆。 这两日间,除了饮水之外,宋也川很少进食,那些文字与策论填补了一切饥饿与疲惫,心中燃烧的燎原之火,驱散了寂静雪夜的无边寒意。 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的登云梯。宋也川想要登临的,不是高高的庙堂,而是九天之上,他的月亮。 入号舍的第二夜,宋也川写完了策论的大半,每次长时间写字,都会让他左手尚未完全复原的伤口隐隐疼痛,到了入夜时,竟牵扯着右手的掌腕一齐痛起来。 这一天宋也川睡得比昨日要早,却在丑时将至时被喧哗声吵醒。 他缓缓坐直身子,只见那个平日里为他们送水的执事官,被人摁在地上。他的官服被人掀开,官服的里襟上,竟然绣满了蝇头小字。宋也川心下雪亮,心知必然是有人借此机会,利用执事官徇私舞弊。 张泊简已经带入赶到,他目光森冷地盯着那个跪在地上的执事官:“说,你要替哪个考生舞弊?” 那人低头沉默,一言未发。 张泊简显然对于舞弊之事厌恶至极,语气越发冷厉:“你若此时招供,只需在礼部跪枷两月,若我将你送入大理寺,等待你的便是棍棒与流刑,是生是死,你自己选吧。” 过了很久,许是受到了震慑,那名执事官终于抬起头来,他看了一眼张泊简,而后缓缓转头。 幽微的灯火之间,他的手指向了宋也川的方向:“小人受人指使,为天字七号考生传送题卷。” 张泊简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宋也川。 那个青年正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号舍之中,他的目光宛若凉夜星火,既没有惶恐,也没有不安,他的目光轻轻抬起,与张泊简四目相对。 这里的任何人都有舞弊的可能,但这个人唯独不会是宋也川。 论才华,昔年只有十五岁的宋也川早已经写过震惊朝野的策论,入仕翰林院的三年时间里,他的才名朝野尽知。张泊简不曾和宋也川共事,只是几次三番听孟宴礼骄傲地提起这个学生。 张泊简并不是一个徇私情的人,他的不近人情早已名扬于外。但面对执事官说的话,他脸色铁青,显然并不相信。 副考官祝卿将张泊简拉到一边,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说:“要我说,这件事不如就了结在这个宋也川身上吧。” 他打量着张泊简的脸色,轻声说:“张大人知道的,这个宋也川虽然洗脱了罪籍,但宋家的罪是板上钉钉的事,难不成日后你真要和这个脸上刻字的人一同在朝为官?就算你张泊简张大人两袖清风不在意这些,朝中的那些翰林们哪个能不在乎?” “张大人,你就算不替自己考虑,也要替皇上考虑。这些官员也是皇帝的脸面,以后日日有个受了黥刑的罪臣整日在陛下眼前晃,你说陛下烦不烦心?百姓们看了,岂不是觉得我们大梁无可用之才?” 祝卿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对,张泊简的目光看向了天边辽远的星辰。 宋也川。 哪怕如他一般埋首黄卷之间的儒臣,都听过宋也川的故事。 他随众人一起隔岸观火,看着那个京畿最明亮的星星骤然沉落,看着他囚衣加身流放三千里。也看着他因委身于公主而背负骂名。 张泊简曾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这个惊才少年也不过是汲汲于富贵的衮衮诸公之一。 直到孟宴礼将他默写好的《遐地说》送到他的面前。 这是一份手书,而张泊简记得,东厂的人废去了他的右手。 孟宴礼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低声说:“这是他用左手写的。” 起初张泊简是并不相信的,直到他在字里行间的笔画之中,辨别出了左右手细微的不同。震惊之余,他亦被深深的触动。 这是一种怎样的意志与决心,让宋也川沉默地从泥淖之中站起身来。 他安静地替翰林院修书,不仅仅是《遐地说》,凡他读过的书,宋也川都一一重新默写,不确定的地方会细心用小楷标注。这些毁于大火之中的残卷在宋也川的笔下重新复原,而那个青年却成了心甘情愿遗忘在青史之后的人。 如果没有过去的那一切,张泊简相信,宋也川会成为大梁最耀眼的一颗星。 在那些字里行间,张泊简看到了一个年轻士子安静的内心世界。 所以今日,张泊简看到宋也川站在人群之中,古井无波的内心竟涌动起了无尽的欣慰。 原来大梁真的有如此百折不挠、不向命运屈服的人。 祝卿还在说着什么,张泊简突然抬手做出一个止的手势。他板着脸走到那个执事官面前,环顾在场众人,而后才缓缓说:“此执事官负责天字三至十七号舍,一共十五人。将这十五人的试卷即刻收回,全部看管起来,待我禀告陛下之后再做处理。” 御林军将这十五间号舍围住,宋也川尚未写完的策论被人收走。 他沉默的喝掉了杯中早已冷透的水,什么话都没说。 祝卿有几分不满:“张大人恐有包庇之嫌,如此证据确凿,只需要将这宋也川下狱即可真相大白,也不耽误其余人继续答卷,如今大费周章,只怕旁人不知晓要如何揣测,更甚至会不会怀疑张大人姑息纵容。” 张泊简的目光落在了祝卿身上,似乎要将他的魂魄看穿。 祝卿被他的目光所慑,一时间不敢再言。 传令的御林军一个时辰才回,明帝夤夜下旨,将亲自为这十五人重新出题,另行再试。 御林军将这十五人团团围住,这院中架起一扇屏风,所有人像乡试一般除去全部衣物,逐一查验。十五人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彻底查验完成。 从这一刻起任何人不能再接近这十五人。这也就意味着,在他们答完题目之前不会再有食物和饮水的供给。没有人敢提出弃考,因为弃考难免会让人将其与舞弊联系在一起。 漫漫长夜,贡院之内灯如白昼,宋也川安静地靠着号舍的青砖,看向头顶辽阔的星星。 下雪的日子,天空都洗濯得如此清澈。 他闭上眼,似乎还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 寅时将过,有御林军策马急驰而来,将明帝的题目传送了进来,监察御史三人一齐分发。 数日以来的雨雪天气让号舍愈发阴冷,宋也川的手指早就失去的触觉,疼痛伴随着指尖的乏力,让他每写一个字都分外艰难。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他的手只怕会很快彻底失去书写的能力,他不想那么被动。 天子七号舍的考生,从拿到试卷的那一刻,执笔的手便再也没有停下。他余下的蜡烛不多了,只有在黑夜彻底降临之后,他才会点燃那一根珍贵的蜡烛。他眉峰如聚,眼眸沉静,他的目光落在素白的纸页上。 一同入场的考生们陆陆续续离开了贡院,只剩下这十五人依然奋笔疾书。 张泊简在第四日清晨时走到这十五人的号舍前,宋也川的桌上凝固着一滩烛泪。 宋也川正在凝眸安静地写字,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张泊简就这样站在雪地里看了许久。 宋也川停了笔,微微探身出去,用平日喝水的杯子轻轻舀起一抔地上的积雪,而后仰头倒入口中。 喉结滚动,他将杯中的雪吞入喉中。 宋也川脸色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依然冷冽清亮,他将笔拿起继续书写,仿佛这样的动作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一直到第三日清晨,宋也川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他的左手一片红肿,指尖的旧伤处已然开裂,却因为天气的寒冷连血液都无法流出。 监察御史收走了他的试卷,重新检查过他的号舍,示意张泊简一切正常。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1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