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泊简颔首,宋也川继续坐在号舍中,等待着黄昏的来临。 这几日在长夜中的奋笔疾书,让宋也川的眼睛有些疼痛,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又一阵的晕眩与模糊。他试图闭着眼睛休息,希望能够稍加缓解。但这份模糊反而愈演愈烈,走来走去的的执事官们都成了一个又一个晃动的影子。 寒鸦惊起,风雪稍霁。 直到张泊简点头,所有人才终于可以从逼仄狭窄的号舍中站起身来。 青砖冰冷,宋也川扶着墙壁缓缓站直了身子,他的眼前依旧模糊,像是黑夜逐渐将他吞噬,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摇曳的船上。他凭借着记忆走出贡院,贡院之外停着几辆马车,一个人正迎面站在不远处,他有些费力的睁大眼睛想看清面前的人。 视野之间一片昏晦朦胧,他闻到了温昭明身上依稀的香气。 看不清她的表情,宋也川苍白干裂的唇角却绽开了笑容,像是一枝开在春日的棠梨。 “昭昭。”他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下一秒却昏倒在温昭明的怀中。 宋也川身量清瘦,摔向温昭明时她下意识想要接住,却重心不稳和他一起摔倒在雪地中。公主府的人一拥而上,慌忙将温昭明扶起。随后将宋也川抬到了马车上。 “属下问过了,是贡院之中有人舞弊。那名执事官当场指证说是受了宋先生的指使,为他传递答案。”霍逐风每说一句,神情中便带着一分怒意,“这分明就是污蔑。” 温昭明看着面色苍白的宋也川,眉心皱起:“那人呢?” “昨日刑讯之后,咬舌自尽了。”这句话像是从霍逐风的齿关中挤出来的,他显然怒极,“真是便宜了这畜生。” “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温昭明叹了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在了宋也川的身上。 这几日接连下雪,她原本就在担忧号舍的寒冷。没料到三日之后所有的考生都陆陆续续地立场,依然没有看到宋也川的影子,而贡院的大门也随即紧锁。她派人问过别的考生才知道,贡院之内留了十五人重新答卷。 温昭明忧心忡忡,却又不得其法。 直到今日听霍逐风说完事情始末,她才能够把事件完整的拼凑出来。 传递答案的执事官已死,死无对证。 而这一切,对于宋也川未来的生活,依然不过是个开始。 她将宋也川的左手轻轻抬起,他的指尖随着体温的回升,一点一滴地渗出血痕,染红他尚未完全长好的指甲,染红他苍瘦的手指。 像是有一只手揉动温昭明的心脏,她内心一片酸涩,仰起脸不肯落泪。 * 宋也川醒来时,听到了安静的风声。 像是寂静的春风吹过山岚,像是灿烂的金阳普照大地。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他睁开眼,眼前依然是一片朦胧。 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宋也川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方向,一个笑容渐渐浮现在他的唇边:“嗯。” “医者说你伤了眼睛。”温昭明仔细观察着他的眼睛,伸出手晃了晃,宋也川轻声说:“也不全是看不见,能看见你的手在动。只是看不清你的脸。” 温昭明哦了一声:“秋绥在煎药,医者说和我说,你在夜里写字有些伤眼,归根结底还是心思郁结的缘故。他让我劝你避免多思,心情开阔些。” 宋也川轻轻点头:“好。” “你从来都是敷衍得最快。”温昭明哼了一声道。 “你的旧伤还没好全,又写了太长时间,指尖的伤口又开裂了。”温昭明耐心说,“不过你放心,能治好的。” 他一直在低低的发热,但从外表上看他神色如常,恢复了以往澹泊从容的模样:“舞弊之人应该是位于我左侧号舍的李闻,太州府人士。执事官经过他号舍外的时间两倍于我,这名执事官指认我不过是顺手,他应该确实在帮人传递答案。” “他已经死了,你们十五人的名字也都被记录在册,后续怎么审理还要看陛下的意思。我听说原本副考官是不想让你再考的,还是张泊简为你求了情。”温昭明给宋也川到了一杯水,他右手抓握不住,温昭明索性将水杯递到了他唇边,“我都说了,你的眼睛是心病,药石之说都是外在的。离张榜还有半个月,你把这些东西都放一放行不行。” 宋也川低垂着眼睫,将温昭明递到唇畔的水慢慢饮尽。 鼻端还能嗅到一丝浅淡的清芬。 “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难了。”宋也川抬起眼,虽然看不清温昭明的脸,但他依然会下意识寻找她的方向,“我尽量,行么?” 他难得会用这样商量的语气和她说话,温昭明将茶盏放回到桌上,无声的叹气。 “好。”她终于将脸转了回来,“或者你在思考什么的时候,可以来和我说一说。我虽然不见得有你这么聪明,领会什么都快。但是我可以和你交流,比你一个人埋头苦想要好些。” 片刻之后,宋也川终于轻轻点头:“好。” 黄昏稀薄的阳光从锦支窗上投落下来,宋也川长发披散,神情温吞。 温昭明抬起手摸了摸他光滑的长发,果真和设想中的一般触手细腻,见宋也川脸上似带疑惑神色,温昭明一本正经道:“方才有一只飞虫,我替你赶走了。” 于是宋也川真心实意地对她说:“多谢。” 温昭明面不改色:“不必客气。” 秋绥与冬禧支桌摆饭,温昭明扫了一眼他的手,漫不经心地问:“你能自己吃吗?” 宋也川颔首:“应该是可以的。” 说来也奇怪,温昭明和宋也川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但已然能够窥视出他自矜的性格。昔年在浔州,他受伤的时候不愿对外人袒露伤口,到了京城之后,每次见她都会穿戴整齐。这些束缚着他的条条框框,无疑是多年来的礼仪教条。 温昭明将一个碗塞进他的手中,又塞给他一把汤匙。 在她的注视之下,宋也川用右手轻轻握住碗,而后用左手持汤匙。缓缓舀起一勺清粥放入口中。他吃得很慢也很安静,哪怕左手缠着纱布,依然可以握得很稳,半分都没有洒落下来。 温昭明起初有几分看热闹的心态,可慢慢的她的目光也沉静下来。 她只给了他一碗粥,他姿态平和,吃得慢条斯理。 “你不吃菜吗?”温昭明突然问。 宋也川看向她的方向:“我碗中似乎没有。” “有的。”温昭明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把自己碗中的菜夹给他,“当然有。只是你汤匙用得不甚好罢了。” 虽然宋也川看不清东西,却可以看出眼前有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一丝笑意漾开在眼底,他轻轻点头:“那我再试试。” 温昭明把自己的碗放下,抢过宋也川的碗:“好了,你坐好,我喂给你吃。”
第49章 冬禧与秋绥相视一笑, 一起退了出去。 温昭明舀起一颗肉圆,送到宋也川的唇边。 宋也川缓缓张口吃下,温昭明又舀了一勺粥。 “你若碰到顾安, 找时间还是要劝劝他。阉党树大根深,光凭他一个人是动摇不了了。像他这样不要命的人,只怕阎凭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她一面絮絮说着,一面又舀了一勺鱼肉:“还有温兖, 他最近在朝中冒进得太快了些。你只怕没少推波助澜,他信任你自然好, 但你也要小心些。” 她絮絮说了良久不见宋也川回答,有些不满:“为何不说话?” 抬起头, 见宋也川分外艰难地吞下一颗肉圆,而后苦笑:“殿下,我吃得没有那么快。” 他素来少食, 也习惯了细嚼慢咽,但温昭明的汤匙一勺一勺送至唇边, 他不得已只好全部吃下。 温昭明放下碗:“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说, 又有谁会知道呢?”她有心想要板一板宋也川不爱吐露心声的毛病:“譬如你喜欢什么, 不喜欢什么。你瞧, 我什么都不知道。” 看不清温昭明的脸, 宋也川却能听见她轻盈灵动的嗓音,他素来喜欢多思,更习惯了推敲旁人的话外之音。温昭明的话外之音无非只有一个,她希望可以更了解他。 宋也川冷静多思, 对于自己的判断一向信任。偏偏今日却又生出了一丝怀疑。 她竟然愿意主动了解他。 二人离得这样近, 几乎可以感受到温昭明浅浅的呼吸,宋也川的脸有些烫, 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温昭明见他沉默,又说:“反过来,若我什么也不说,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喜欢什么呢?” 宋也川一边思考一边开口:“殿下喜欢喝金坛雀舌,焚香除了沉水香外,偶尔也燃月支香。殿下喜欢吃芽韭与鹿脯,不喜燕窝。” 他每说一句,温昭明眼中的惊讶便更多一分:“你如何得知?” 宋也川安静一笑:“若有心去看,总也能记得七七八八。不过殿下,其实于我而言,我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物。少时所受教诲,无非是君子食无求饱,果腹即可。至于衣饰,殿下也知道,我本也不是个精于此道的人,所以选择的衣服只求稳妥不出错,所以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喜恶。” 记忆中的宋也川的确如此,温昭明有些丧气:“好吧。” 宋也川有些茫然,因为他听出了温昭明言语之中的失落。 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意兴阑珊地命人撤掉了餐具。 “虽说我父皇说过不许我们再见,但他现在忙得没空管我,你且在这住下。等你眼睛好些了再回去。” “殿下,这是何处。” 温昭明漫不经心:“上次让霍时行带你来过的,你之前的院子我已经叫人退了,不管你愿或不愿,以后便住在我这。。” 听到温昭明这么说,宋也川便沉默着没有说话。 温昭明这次来,为他带了许多奴才和下人,他们将宋也川院子里的东西都搬了过来,显然是做好了长期留他在此的准备。 此外霍时行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他,绝不给他私自离开的可能。 他在这里住了两天,到了第三日下午,有脚步声自门外响起。 宋也川下意识向着那个方向看去,紧跟着听到了池濯戏谑的声音:“也川,你这莫不是被金屋藏娇了?” 他低低的咳了咳:“我的眼睛出了些问题,视物有些不便。还请池兄勿怪。” “我懂,门口那个脸色很难看的侍卫已经同我说了。”他看了一眼霍时行,“你出去行不行,我不会拿他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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