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霍时行的目光隐带幽怨,“殿下说了,自今日起,我一步都不许离开宋先生。” 池濯有些好笑:“那你睡在哪?” 霍时行的目光扫过床边的空地,池濯叹气:“也川,公主对你真好啊。” 宋也川听出好友语气中的揶揄,不由得叹气:“我有些无福消受,不如池兄替我承受一二。” “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池濯睨他,“你若是真心,就请你即刻搬走。公主的宅子比我那宽敞了不知多少倍,与你那间漏风漏雨的屋子简直是天差地别,若换做是我,我高兴还来不及,也川你搬不搬?” 宋也川低咳了一声:“你来找我做什么?” 池濯笑起来:“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见宋也川脸上似乎有赧意,他没有继续和他玩笑,反而正色起来:“关于阎凭的死,陛下已经下了铁令。半月之内,找到凶手。” 看着宋也川的脸,池濯一字一句:“他们把这一桩罪,安在了顾安的身上。” “荒唐。”宋也川口中喃喃,“这种事逻辑本也不通,陛下如何会信。” “若仅仅这般,陛下自然不信。”池濯低声说,“但你知道的,刑部抓人,是先找证据再抓人;东厂抓人,是先抓了人再找证据。今日东厂用刑了。” 宋也川一阵恍惚。 许久之后他才低声问:“顾安如何了?” “没招。”池濯叹气,“他到底是公主府出来的人,你若有心想保他,不如问问公主愿不愿替他说话。” “他本就是弹劾阉党才走到今日,落在阉党手中岂会有好下场?”宋也川皱着眉,“只是陛下那边也没有别的表示么?” “这种小事怎么会到陛下跟前。东厂的人你也知道,无所不用其极。” 宋也川轻轻抬头:“这件事不能说给殿下。你不要告诉她。” 池濯有些惊讶:“她对你不是一向很好吗?” 一个艰涩的笑浮现在宋也川的脸上:“正因为她对我好,所以我更不能告诉她。在所有人的眼中,我是个早已离开公主府的人。只有我离她越远,她才越安全,越能远离纷争。在我真正强大到能够保护她之前,我都不会允许自己成为任何人攻击她的理由。” 池濯抬起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温昭明。 温昭明对着他轻轻摇头。 她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但宋也川始终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顾安写过一篇策论,名叫《济天下之民书》,我有一份手写稿。你找时间将此文交给孟大人,你只需说是顾安写的,余下什么都不必说。” 宋也川的目光看向门口:“霍侍卫能否替我行个方便,我的书稿夹在一本《前唐书》里,可否劳驾帮我取出交给池公子。” 温昭明缓缓走进房内,桌边放着两口箱子。都是下人们从宋也川住处收来的东西,这口箱子里装的全部都是他平日里读过的书。有些已经翻了很多次,显然已经陈旧了,书脊处被宋也川用针线重新装订过。 翻开《前唐书》,第二页果真夹着一张《济天下之民书》的旧稿。温昭明将书稿递给池濯,随后却又从书中飘落一张纸来。 温昭明没有想太多,躬身捡起,却在看到纸上内容之后,目光微微一缩。 整整一页纸,写的竟全部都是她的名字。 密密麻麻地铺陈开来,着色之深令人心惊。 温昭明下意识抬起头,宋也川正在安静地同池濯说话,没有关注她。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分外安静的样子,而这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都能看出书写之人此刻的意乱心烦。 这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笔体,笔走龙蛇之间,隐带一丝压抑的狂放。 温昭明将纸重新夹入书中,心跳得有些加快。 她趁二人不备走出了门,宋也川看向她背影消失的地方,突然问:“方才进来的人,是不是殿下。” 池濯一愣:“你不会是装瞎的吧?” 宋也川摇头:“看不清只是依稀看得出影子。”说到这个话题,宋也川眼中闪过一丝费解:“池兄可觉得,我太过寡淡无趣?” 这个问题显然吓到了池濯:“你在说什么?我可对你没有兴趣。” “……”宋也川调整了一下问法,“前几日,殿下说我没有喜恶,她似乎有点不快。可我思索数日,都不知她为何不快。” “你这几日都在想这个?” 宋也川微微颔首。 池濯蓦地一笑:“这个问题并不难想。在我看来像殿下这般尊贵的女子,大抵是喜欢天下独一份的东西,不论是珍宝还是情谊。你若没有讨厌的事物,你的喜欢如何能够称得上珍贵呢?” “竟是这般么。”宋也川缓缓松了口气,“还好有池兄指点迷津。” 见他终于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池濯叹气着摇头:“你的心思,如今已经全扑在她身上了,连这等小事竟都要你琢磨如此之久。我若有妻室,定然不会如你一般沉迷其中。” 宋也川垂眸安静地笑,片刻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自然不好,这样下去,你都不是你了。”池濯认真说。 宋也川却在此刻抬起头,声音虽轻却又坚决:“其实这样才是我。” * 三希堂内灯火葳蕤。 明帝桌上摊开了十几份考卷,弥封未启。另有翰林拿着三十几份试卷立于一旁。 “陛下,这是今年春闱各房取中的试卷,这十六份是各房选出较好的策论,余下三十五份为稍次些的文章。还请陛下御览。”张泊简长揖道。 明帝翻过最上面的几份试卷,阅览之后说了句:“尚可。”随后便又翻开了下一份,直到把桌上十几份试卷全部翻完,众人都没能在明帝眉宇之间看到一丝满意之色。 张泊简看了一眼身后的小翰林,他们立刻上前,将余下试卷逐一交由明帝观览。看完所有人的试卷,明帝终于抬起头:“宋也川的策论在何处?” 在场七个读卷官四目相对,而后其中一人道:“试卷弥封未启,臣等尚且不知。” 明帝的手敲了敲桌沿:“那便现在启吧。” 翰林们只得在三希堂中逐一将糊名用的卷帙张张分开。待所有试卷的弥封都启封之后,其中一位读卷官说:“回陛下,宋也川的试卷并未在其中。” 明帝的目光缓缓环视在场众人,突然问:“建业四年那批恩科学子的策论,你们中有谁看过?” 张泊简率先道:“臣看过。” 余下六位读卷官也逐渐拱手:“臣等看过。” 就连在场的几个年轻翰林都称看过。 “那宋也川的策论,你们谁看过?” 三希堂内一派寂静安定,竟无一人敢说话。 “陛下,臣读过。”张泊简出列,长揖及地。 明帝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原来除了泊简之外,这篇足以彪炳于青史的策论竟无人读过。” “稽之于古,三代有天下,率数百年之久,其所以致隆盛者,莫不以仁义之道也;及其后世之衰,亦莫不以不行仁义之故,而遂至于不有天下。”明帝一字一句诵出,“这篇策论,朕这些年来,读过十遍不止,早已能背诵于心中。而这篇策论的作者,彼时竟只有十五岁。” 只因经年累月的服用五石散,明帝的双目微微凹陷。说起话时也不再是当年中气十足的模样,他枯槁的手摸过桌上的黄卷:“这些各房的文章,可有一篇比得过当年啊?” 众人一时间竟谁也猜不出明帝的心思。 出了三希堂的门,七位读卷官聚在一起,其中有人喃喃道:“难不成真要取宋也川的策论?” 其中一人道:“就算取了又如何,后面还有殿试,哪怕过了殿试,这些年在翰林院等着擢升的人还少么,单一个制考就拦住多少人。诸位也别太担心了。” “不是我要担心,而是实在害怕引来大家的不快。”那人叹气着摆手,“南北榜的事还没怎么消停,就要取罪臣为官,放榜的时候不知道还要闹成什么样呢。” * 二月二十四,春雨萧疏。 走进西棉胡同的庭院里时,细雨斜织。春日的雨宛若笼罩着一层迷离湿润的水汽,将视野中的景色笼罩出一丝迷离的光雾。 宋也川蹲在银杏树下不知在做什么,温昭明缓步走到他身边。 他仰起头看向她的方向,神情从平静逐渐漾开一丝笑:“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宋也川眼睫低垂:“殿下的脚步声总比别人更轻些。” 温昭明站在他身边:“你在做什么?” “去岁在浔州时,陈义曾和我说起,浔州有一种特别的芙蕖,名叫品字莲。花色洁白如霜雪一般,我曾赞过一句,今年他给我送了一盆球茎来,并说种植于官窑瓶中,到了夏天便能开花了。”他左手的纱布上沾了少量的土,右手正在慢慢用铲子将花盆表面上的浮土压平。 温昭明蹲下来拿过他手上的铲子:“我帮你。” 宋也川并不推辞,温昭明离他很近,他可以依稀闻到她身上特有的香气。淅淅沥沥的春雨沾衣欲湿,宋也川扬起自己的袖子,像伞盖一般展开在温昭明的头顶,声音温和:“雨还没停,担心受寒。”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更好些。”温昭明淡淡说。 公主没有做过这种事,拿着铲子有些无措,宋也川在一旁虽然看不清,但依然耐心地指导:“浮土稍松一点即可,不必压得太实。” 隔着朦胧的雨雾,二人的衣袍落在地上缠在了一处,宋也川的白色斓衫与温昭明的碧色春衫上都沾了雨水与尘土。在雾霭空濛的旖旎春日里,万物沉寂,只余下树下的二人。 “等到夏天就开花了。”宋也川低声说,“殿下会来看吗?” 温昭明用鼻子嗯了一声:“我也出了力,为何不来?” “那待到明年,若球茎分出了新枝,我送与殿下一棵,殿下想要吗?” 温昭明还在忙着手里的活,漫不经心:“好啊。” 一个浅浅的笑容便在此刻浮现在宋也川的唇角。 在看不到未来的每一个孤单的凄清岁月里,幸而有温昭明同他一起期待下一个春天。 直到温昭明将土壤全部填好,宋也川把花盆放在了树下,而后站起了身子。 “外面冷,殿下快进来吧。” 温昭明跟在宋也川身后,发现不过几日的光景里,他已然能够如履平地,自如地行走于这间院落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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