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平淡得近乎寡淡, 藏在袖中的手漫不经心地转动起腕间的金镯。 * 四月初一,三希堂。 明帝自噩梦中骤然惊醒, 猛地坐起身来。 “郑兼!”他头上冷汗涔涔,郑兼听到动静, 小心的掀起床幔:“陛下,有什么吩咐。” “召司天监。”他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显然对于方才的噩梦颇为恐惧, “快。” 司天监正使跪在地罩前,听惊魂甫定的明帝叙述着方才的梦境。 明帝梦见了一只斑斓猛虎, 长约一丈, 血口獠牙, 长足利爪。跳动于山林之间, 威风凛凛。两只幼虎徘徊于其身侧, 三只猛兽宛若长风过境,足以令百兽臣服。 猛虎日渐老迈而其子逐渐长成,两只幼虎每日撕咬缠斗,鲜血淋漓。终有一日, 其中一只幼虎将另外一只一击毙命, 山林中尽是血雨腥风。 明帝神情恍惚着说完,司天监在明帝面前用灵棋占卜, 而后低说:“上单下孤,惟奸所图。心腹之疾,不可卒除。陛下此梦,意在指朝中有奸佞宵小霍乱朝纲,阻碍君臣父子之情。” “朝中有奸么。”明帝眼中雾霭深沉,“那朕便要继续锄奸。” * 明帝对于朝中大臣的屠戮还在继续,甚至有变本加厉的态势。 四月初十,黄河一处干涸的河床突然冒出了水来,河工们大觉惊奇,连夜向下挖掘,竟掘出一块嶙峋的巨石。上面遍布着河水冲刷的痕迹,借着熹微的晨光看去,竟像极了一大一小两只猛虎。幼虎倚靠于大虎腿侧,极尽亲昵。 明帝听郑兼禀告完此事,沉默良久:“朕隐约记得,温襄是壬申年生的。” “是。庄王殿下是属虎的。” 明帝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充满了追思:“他是朕的第一个孩子。”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亲王,这个孩子是武帝第一位皇孙,温襄的出现无疑给了明帝更多的机会出现在武帝的面前。为着这个孩 子能发挥更多的价值,他下令赐死了他的生母,而后将温襄寄养于先皇后王氏的名下,由王氏亲自教养。 王氏彼时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对这个寄养的儿子视如己出,那时他们三人久相与处,何其情深意笃。明帝的思绪飘得很远,甚至眼中流露出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柔情。 “叫温襄来。”他轻声说道。 明帝很久没有仔细打量过这个儿子了,记忆里的温襄还是六七岁的样子,跟在王氏身后怯怯地望着自己。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温襄已经蓄起了胡须,他跪在自己的面前时,脸上依稀还带着当年的影子。 在此刻,明帝的舐犊之情达到了顶峰。 “阿褚,上前来。” 温襄幼时有一乳名,是王氏为他起的,名叫夫褚。夫褚是活跃于丰水期的古兽,形似麋鹿,温驯而洁净。温襄出生那年天下大旱,王氏曾用这个名字祈求风调雨顺。 听到这个名字,温襄的眼睛微微泛红,他膝行几步至明帝面前,眼含热泪:“阿父。” 明帝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头上,在那一刻,他无比想念过去的日子。 “若你母后在,见你如今长成,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不知道有多高兴。”明帝的目光充满了追思,“阿褚,你会不会怪朕冷落你?” 温襄摇头:“父皇拳拳爱子之心,何尝有一日冷落儿臣。” 明帝拍了拍他的肩头:“不管朕怎么生气,你都是朕的儿子,朕疼宜阳,也会疼你。” 三希堂的灯火并不明亮,明帝的目光透过他又看向了远方:“你要听话,也要忍耐。” * “怪力乱神!”温兖在府中大发雷霆,将自己桌上的笔墨纸砚尽数拂落在地,“原本父皇已经冷落了他,没料到他竟想出如此下作手段蒙蔽父皇!” 他饮了一杯水,又将茶杯重重的放回桌前:“宋先生,你足智多谋,还请你帮我。” 宋也川安静地听他说完,凝眸道:“不过是一次召见,也非委以重任,王爷怎会如此介怀。” 温兖摇头:“如今这个节骨眼上,父皇多召见哪个皇子都会引来众臣非议,这群墙头草们哪个不是看着父皇的脸色行事,我好不容易走到今日,哪里容得下半分差池。” 他眉头紧锁:“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宋也川缓缓在心中重复了这句话。温兖还没有觉察出自己的言外之意,宋也川的眉心却开始浅浅蹙起。忘了自己后续是怎样和温兖虚与委蛇,走出楚王府时,迎面的风缓缓向他吹来。 天空阴沉欲雨,空气中带着一丝肃杀的腥。 回到西棉胡同,他推开了自己后院的那道木门,穿过幽长的狭窄小巷,宋也川敲响了公主府的门。 侍卫早已知道了他的身份,有几分揶揄道:“宋先生来找殿下了。” 宋也川浅笑了一下:“殿下方便吗?” “若是旁人来自然不方便,可宋先生不是旁人。”侍卫将他带到公主寝房外,“宋先生请进。” 秋绥和冬禧正在给温昭明浸手,玫瑰花汁调成的香露兑入水中,秋绥托盆冬禧拿着巾栉,一左一右地立在温昭明身侧。听到脚步声,温昭明的目光徐徐地飘了过来。 宋也川走上前,接过了冬禧手中的巾栉,慢慢替温昭明擦手。 她的手指细腻白皙,宛若精致的美玉,宋也川将她手指上的水珠擦拭干净,而后拿起香膏替她抹在手上。室内的空气宁静澹泊,温昭明眼波流转,施施然开口:“怎么今日有空来找我了?” 自上一回宋也川被五花大绑着捆到她面前,已经又过了几日,温昭明的语气含嗔,似是有怪罪之意。 知道她是在同他开玩笑,宋也川站在她身前两步远的地方轻声说:“我今日来,是想求殿下一件事。” “昨日陛下夤夜召见了庄王,似有重新重用之意。今日早朝时便有几位大臣接连奏请,为庄王鸣不平,暗指楚王擅权。从司天监占卜之日,再到黄河中出现的怪石,桩桩件件颇有深意。陛下对此深信不疑,确实有几分重用庄王的意思,殿下如今与庄王的关系江河日下,殿下有没有想过,若有朝一日,庄王重新握权,殿下该如何?” 温昭明抬起眼睫:“我父皇不会不管我的。难不成他还想着为我指婚或是送去和亲不成?” 宋也川将巾栉叠好放在案上,轻声说:“若陛下有一日不在了呢?” 他没有松开温昭明的柔荑,轻轻将她的手托在掌心:“今日楚王与我说,余下的时间不多了,这句话听着就让我觉得不安。圣躬如何,宫外头的人不得而知,就连殿下自己也不过是偶尔请安时才能见到陛下。庄王与楚王两头争权夺利的凶残更胜以往,哪怕我处于漩涡之外,都能感受到肃杀之气。” “所以呢?你要我做什么?” 宋也川的目光与她四目相对:“我想要殿下亲自上书,认庄王为亲兄,让他正式继嗣于先皇后的名下。” 先皇后王氏无子,秦皇后也无子,一旦庄王能够继嗣于王氏,便成了嫡子。 这种事本该由王氏亲自开口,只是王皇后早已仙逝多年,就连明帝都没有这个脸面提起这件事。也只有温昭明,能说上一两句。 “不行。”温昭明断然拒绝,“他几次三番利用我,与我身上没有半分兄妹情谊,我与他能够相安无事已经是极限。若我母后知道他如此待我,必然不会愿意让他继嗣。” “昭昭,这是一桩交易。而非是情谊。”宋也川耐心地解释,“如此一来,若庄王果真有一日登基为帝,不仅他会记得,朝臣们也会记得殿下。待到那时,他若再行利用之事,也会有人替殿下撑腰,殿下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温昭明道:“温襄此人你也不是第一日认识,他不过是假君子真小人,如何会记得昔日情谊,又如何能够信守承诺。我如今助他更进一步,怎知他背后会不会继续算计与我。若真如此,我岂不作茧自缚?再者,若是早知今日要助他一臂之力,我何不在德勤殿当日就顺水推舟,奏请父皇让他摄政监国。”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并不是温驯的女郎,她有着自己的考量,也有一个成年公主该有的冷静与沉着。 他握着温昭明的手,她的手臂上,去年夏日里在德勤殿中留下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只余下一个颜色略深的印痕,他的手指轻轻碰触那处旧伤,眼中带有一丝怜惜:“当年他行的是不义之举,而殿下如今要做的,却是顺应陛下心意的事。” “我父皇已有立他为嗣之心了?” 宋也川抬起头和她目光相碰:“我认为是。只是陛下如今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宋也川要她亲自将这个机会送到明帝的手上。 温昭明有些傲慢地仰起下颌:“我不能答应你。提起此人我都觉得恶心。” 她淡淡觑了宋也川一眼:“除了这件事,你还有要和我说的东西么?” 这是温昭明的倔强,宋也川心里其实可以理解,他老老实实摇头:“没了。” “没了?”温昭明有些生气,“你数日不曾见我,一见我就说这样的事。既然没有别的话可说,那你便请回吧。冬禧,送客。” 宋也川走到她身边,温昭明拧着身子不肯看他:“冬禧,本宫的话也不听了?” 她有心要和他赌气,宋也川耐心地说:“是我不对,我不该让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我在外头等你,你气消了我再进来,如何?” 温昭明不说话,宋也川便起身走了出去。 冬禧与秋绥整个人都惴惴的,小心替温昭明梳洗,而后又替她将床铺好。 外头的风声大起来,隐隐拍打着窗棂,宋也川清瘦的人影倒映在窗上,好似一折极为动人的皮影画。温昭明躺在床上故意不去看,翻过身去打算睡觉,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耳边却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暮春时节的雨总是这样柔和缱绻,哪怕此刻关着轩窗,依然可以闻到泥土的潮湿与芬芳。 因为宋也川喜欢下雨的缘故,温昭明也逐渐爱上了雨声婆娑的夜晚。 温昭明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向宋也川的方向看去,他没有走,依然立在檐下。 宋也川是喜欢雨天的人,此时此刻,他正仰着头,看向春庭之内的萧疏春雨。他的影子投在窗纸上,被风雨吹得依稀又朦胧。 春雷滚动,一道闪电将窗外照得发亮,温昭明缓缓拥着被子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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