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还未落,他握住的那根藤蔓竟从中断裂开,二人重心一时不稳,重新跌入水中,温昭明呛了一口水,立刻又被宋也川抱入怀中,她伏在宋也川的肩头,一面咳嗽一面说:“我不会真死在这吧。” 宋也川调整了一下身形,将温昭明抱在怀里:“不会的,信我。我们都不会死。” 河中激流处处,暗礁无数,撞到一处石头上,宋也川闷哼了声,随后抿住了嘴唇。 二人顺河飘去数里,终于被一个枯树拦下。 宋也川抬起右手,攀住枝条。他的右手很难着力,他咬着牙关,额上的筋络都绷的紧紧的。于水中暂且定住了身形,宋也川扶着温昭明登上河岸,天色近黄昏,温昭明冷得浑身发抖,宋也川转过身蹲下:“上来。” 两侧深林莽莽,高大的树木隐天蔽日。除了偶尔的虫鸣声,只余下无尽的风声。 温昭明扶着宋也川站起来,不知碰了哪里,宋也川轻轻哼了声。温昭明见状立刻抬起手想要去看,宋也川却笑:“我没事,你快上来。天要黑了。” 伏在宋也川肩头,他稳稳地将温昭明托起来,温昭明冷得打颤,宋也川轻声说:“我怀中有火折子,一会儿找个地方,点起火就不冷了。” 温昭明低低嗯了一声。 山风本就是冷得,二人的衣服一路在滴着水,终于来到一处巨石附近。 宋也川将温昭明放在背风处,而后从怀中摸出火折子。 “你怎么什么都带?”她还有心情开玩笑。 “祭祖驻跸本就要三四天,虽有膳房,但还是自己带引火的东西更放心些。”宋也川捡了几根树枝,擦燃的火折子,借着火光看去,温昭明脸上有些红。他抬手摸了摸,感觉她有些发热。 温昭明的精神尚可,她的目光轻轻落在宋也川的手上,立刻伸手去将他的掌心摊开。 一条很深的伤口贯穿他的掌心,她微微吸了一口气:“这是怎么弄的。” 宋也川垂眸,似也十分惊讶:“方才太紧张,竟没觉察到疼。” 火光跳动,温昭明拔下头上的簪子,在火边烤了两下,小心地替他挑出藏在皮肉里的碎石与木刺。 温昭明有许久没有见过宋也川的手了。 除了手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外,宋也川的指腹上,还带着几分握笔留下的薄茧。 他的指甲边缘修得很利落,他对着温昭明摊开的手掌,指骨舒展,带着很坚定的信任。 温昭明很喜欢宋也川的这双手,纵然他的右手枯瘦而凋敝,放在一处并不相称。 可莫名的,她觉得这上面藏着宋也川过去的人生。 宋也川静静地看着她的发顶,许久没有说话。 见他沉默,温昭明抬眼看他:“怎么?” 宋也川每次对着她,总是会刻意藏住眼下的机锋,露出温和的笑意:“你饿不饿?” 落水前才用过膳,温昭明倒是不觉得饿,她看着宋也川道:“你说,这是不是温兖做的?” 宋也川摇头:“只怕不是。” 火苗跳动在他的眼眸中,宋也川安静地解释:“看起来的确是他最后可能去做这件事,只是你也说过的,这条路每日都有斥候来查验,桥下的藏兵洞不会没人查验。” 二人沉默了一会,温昭明说:“你的意思是……” 宋也川摇头:“我也是猜的。” 火苗轻轻跳动着,温昭明将头靠在宋也川的身上:“他想要我死么?” 一丝寒意掠过宋也川的眼睛:“或许不是你,可以是其阳公主,也可以是周王殿下。他只不过是借此想要闹大这件事。” 温襄是断然不会给温兖留活路的,就算是一击不中,也得师出有名。至于权力的倾轧,总得需要一些人的血做引子。 “真恶心。”温昭明摁着自己的胸口坐直身子,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一字一句地说,“这一切都叫我恶心。” 做皇帝的利用自己的兄弟姊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这些皇家不堪入目的算计纠缠了温昭明二十年,她单想想便觉得作呕。 “昭昭。”宋也川低声说,“前阵子我去见了封首辅,在武英殿里。” 河流的潺潺声依稀地传来,清冷的秋夜里,他们两个人依靠着坐在一起。 “他同我说,先帝临终前,曾有一份口头上的遗诏。只是事出突然,南薰殿那边还没来得及拟诏。”他的目光看向远处天空上悬挂的银河,喃喃道:“他说先帝曾属意将殿下赐婚于我。” 宋也川转过身,似乎想笑,可这笑意又极为悲伤:“封首辅同皇上一道,压了这道遗诏,要擢我入都察院。这件事盘桓在我心中良久,今日终于敢说给殿下听。” 他手握成拳,丝丝缕缕的血痕顺着他的掌纹滴落在地上,滚落在土地上,像是一滴一滴黑色的泪珠子。 “昭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有些痛苦地看着温昭明,缓缓道,“若往后走得每一步路,都是离你越来越远,我又当如何?“ 温昭明去拉他的手,小心查看着他掌心的伤痕,她将他的手送至自己的唇边,小心吹了吹,又掏出丝帕替他擦拭掉血迹。 篝火橙黄色的光与热下,她眸若秋水,澹澹生波。 “若我能生活在你所创立的太平王朝之下,我就是受你荫蔽的人。也川,那怎么能是离我越来越远呢?” “也川,我从没有看重过媒妁婚姻。”温昭明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宋也川的眼眸:“姻亲之说,约束不了不爱的人,也不能阻隔你我。” 她握住宋也川的手,露出一个柔和的笑:“你放心地去做吧,让我成为被你保护的人。” “你要走得远,也要走得稳。” “我要看你青史流芳,名垂千古。” 在星与月的清晖间,温昭明的脸尚且带着病气的红,可眼睛却很亮。篝火的光辉倒映着她眼下的风情,宋也川内心的苦涩又化为了淡淡的酸甜。 眼底澹澹,层云浩渺。 过了许久,他终于缓缓说:“定不负此意。”
第70章 后半夜时, 温昭明靠着宋也川的肩膀睡着了,宋也川摸了摸她的衣服,已经彻底干了。他捡了些树枝回来添进火里, 而后扶着温昭明让她能够平卧下来。 那时宋也川也觉得奇怪,望着漆黑若饕餮般的深邃林木,身边是沉睡的公主。身上的许多伤口竟浑然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天狼星微微发亮,远处有依稀的火把和说话声传来, 宋也川弯腰将温昭明横抱起,心中轻轻松了一口气。 霍逐风走在众人的前面, 看到宋也川那一刻险些掉下泪来:“宋先生!” 上了马车,宋也川看着一群人围着温昭明, 号脉喂水忙前忙后,直到医者说:“殿下没有什么大碍,也不曾受伤。只是受了风寒有些发热, 喝两贴药便好了。” 宋也川和众人一起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冬禧眼尖,捂着嘴指向宋也川:“宋先生身上怎么有这么多血?” 宋也川茫然地看向她, 医者立刻拎着药箱走过来, 转到宋也川身后, 也着实吃了一惊:“快去拿止血的药粉来!” 红色的官袍原本沾了水, 看不出颜色。此刻被夜风吹得干透, 上面凝结着大片的血痕,有些颜色尚新,似是伤口仍旧没有愈合。 只有到了此刻,身子才回味出一丝压抑的涩痛, 宋也川扶着车辕, 依旧温和地笑:“没事的,我没觉得疼。”只是脚步虚浮得厉害, 头也昏沉。他站定了身子,仍在向医者反复求证:“殿下果真无事么?” 医者拿着剪刀剪开他的官服,只见他背上遍布这大片淤痕与伤口。最长的两处此刻仍在渗血,看上去颇为触目惊心。在场众人都微微吸了一口气,医者面前用纱布沾了药粉替他包扎:“流了这么多血竟还醒着。你也当真是心性坚定的人。” 宋也川轻声谢过,由侍卫搀扶着上了马车。 冬禧替温昭明换了个额巾,低声对宋也川说:“出了这样的事,天子的车驾和卤簿仪仗已经回宫了。炸桥的人被流矢射中,很快也死了。东厂那边已经去查了。” 宋也川脸色有些难看,换了一身衣服,衣襟松松地穿在身上,衬得他整个人,单薄得如同一张白纸。他嗯了一声,又是许久的沉默。冬禧收了巾帕,出了车厢。 宋也川倾身去看温昭明,她睫毛轻垂着,好似沉浸在一个似醒非醒的梦中。 温昭明过了小半个时辰才醒来,她原本伤得不重,只是人还有些困倦。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后看到宋也川正轻轻靠着车壁。 他睡得不沉,睫毛垂着,在眼下露出一圈好看的影子,修长的手虚虚握成拳搭在膝盖上。 温昭明细细地打量着他的五官,看他细腻如瓷的肌肤,挺拔苍瘦的颌骨,他的唇色极淡,脸上也很苍白。身上穿着白色的中单,温昭明摸他的手,冷得好似一块冰。 只有此刻,温昭明才发觉宋也川如此消瘦,手背上都能叫人看见青色的血管。 马车里有绒毯,只是方才全都盖在了她身上,温昭明坐直了身子,将绒毯盖在了宋也川的腿上。不过是这样一个小动作,便惊醒了他。 他醒来得很慢,好似从很远的地方来,睫毛颤抖着,从一个光怪陆离又兵荒马乱的梦中苏醒。 他眼里带着很浓的倦意,嗓音也开始变得沙哑。宋也川的目光聚焦在了温昭明的脸上,他似乎松了口气:“昭昭。” 低沉喑哑的声音,听得无端叫人心疼起来。 温昭明的低热已经退了,她伸出手将宋也川的手指拢在自己的掌心。他手上的伤已经包好,只是指尖淡薄得没有颜色,他身子有些畏寒,于是温昭明钻进了他的怀里。 他这般冷,而温昭明又这样的热。 熨帖得叫人觉得胸口都暖了起来。 她虚虚地扶着宋也川的背,手指很快便隔着衣服料子摸到了他身后缠着的白纱。 “你受伤了。”温昭明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看着宋也川倦怠的眸子,温昭明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我好多了,你躺下睡一会吧。” 宋也川原本没想到自己伤得这样重,他既没有觉得疼,也不曾觉得自己撑不下去。只是温昭明这话一开口,脑子里的弦骤然断了,原本只是觉得冷,现在竟四肢百骸一起痛起来。他是擅长忍痛的人,他哑着嗓子说没事,温昭明却不由分说地摁着他,让他侧卧在自己的膝头。 “你这都是为了救我。”她说,“离京城还有一段路,你若是病倒了,就没人照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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