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承平元年,四月十五。 只手遮天的司礼监掌印,死于后宫。 为谋得安身,新君下令鞭尸数百,曝尸于野,将其首级悬挂于城门处。 将贺虞的残身拖出宫外的小太监看到了他手上沾着血污的金镯,不曾犹豫,立刻抬手欲摘,没想到他的尸体已经僵硬,这枚金镯无论如何都摘不下来。他左思右想,拿了一把刀,向尸体的手臂处挥去。片刻后,欢天喜地将金镯藏进了怀中。 温襄以为温兖会退兵,但是他没有。 禁军只余下万余人,守于城门之上,不敢再有大动作。 温兖的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烽火连营。 当夜,温襄急召所有宗亲入宫。 温昭明临走前,宋也川送她到马车旁。 “这里没有别人,也川,我想问你。”温昭明静静地看着宋也川的眼睛,“这些事,你都知情,对吗?” 宋也川没有反驳:“是。” 温昭明低声道:“你要做反臣么?” 宋也川模糊地笑了一下:“也川忠的从来都不是君。所以觉得自己不是反臣。” “你参与了多少?” 宋也川垂眸:“一些。” 温昭明没有说话,拎着裙摆坐上了马车,宋也川站在公主府门外,安静地看着她的车架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那一夜,温昭明和许多宗亲一道,坐在乾清宫的大殿里。 温襄正在声嘶力竭地同别人争吵着什么,温珩坐在温昭明旁边,久久没有出声。 所有人都没睡,这里安静得像是一片坟茔。唯有檐下惊鸟铃还在发出一丝碎玉般的声响。 城外渐渐响起了厮杀声,透过朦胧的窗纸看去,宫外火光冲天。 温江沅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形容枯槁地坐在人群最后,温昭明缓缓伸出手去拉她,才发现她的手上冷得像是一块冰。 “阿姊。”温昭明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温江沅的目光没有焦距,过了很久才落在温昭明的脸上。 “昭昭。”她嘶哑地叫了一声,“他死了。” “我知道。”温昭明两只手都握住她的手,“阿姊很厉害。”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淌落,她轻轻嗯了一声:“我很厉害。” “顾安叫宋也川给你带个话,他进不来,只能由我来说。顾安说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这本是《锁麟囊》中一句戏文,温江沅听着听着,泪珠又滚落下来。 口中喃喃:“他们……都死了……” 她抬手抹泪,温昭明这才看清她的手上套了一只碎了一角的玛瑙扳指。 那些厮杀声响彻天地,不只是谁颤抖着问:“声音是不是越来越近了。” 所有人都开始惶惶不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奔来:“陛下,陛下!不好了!封首辅……封首辅开城迎敌了!” 乾清宫里乱作一团,妃嫔的哭声,男人的痛骂声混在一起,温襄强作镇定:“随朕去后殿,有密室可以容身!” 众人摩肩接踵,温昭明一手拉着温珩,一手搀扶温江沅,随着众人挤向后殿。 密道藏于博古架后,所有人仓皇着向密室爬去。 关上博古架后的石门,所有人挤在一处。 温襄还在呶呶不休:“玉玺带进来没有?” 密室中带着一股腐败的霉味,墙壁冷得似乎可以滴下水来。有皇子和公主在小声的啜泣,温昭明摸了摸温珩的头:“阿珩害怕吗?” 温珩咬着嘴唇:“阿姊,我不怕。” 这里听不到外面的声响,竟让人诡异的平静下来。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团团黑雾中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声嘶哑的门轴声,先是一阵带着土腥与碎石瓦砾的风迎面吹来,紧跟着石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眼睛还没有适应骤然的明亮,温兖隽狂的声音响彻在众人耳畔:“皇兄何故躲在此地,叫臣弟好找。” 他一挥手,立刻有禁军模样的人上前将温襄拽了出来,衣带勾在柜子的一角,被骤然撕破,头上的纱帽也在此刻滚落在地上。毫无尊重体面可言。 温襄被人推搡着带走了,余下所有人都被关在乾清宫的后殿里。 外头天昏地暗,空气中弥漫着寒意与血腥气。 温兖的兵马把守着众人,天明之后有人送来了一些水和食物。 过去无论多么光鲜亮丽的人,此刻都变得不大体面。 一连三天,温兖再也没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温昭明独自被带回了昭阳宫。 又过了五天,一个脸生的小太监来找她:“殿下可以出宫了。” 温昭明走到镜前重新整饬妆容与发髻,确认无虞之后才走出宫门去。那小太监在前头引路,温昭明仔细询问后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 其一是温襄被囚禁在皇宫深处的某座宫殿里,此刻生死不知。 其二是温襄的嫡后已经以死殉国。 无数大臣们都在午门外痛斥温兖窃国之罪,更有甚者,以头抢地,想要为国死节。 许多人都认为温兖正在皇城深处屠戮宗亲,所以温兖才决定放回几个人,以表示自己绝无屠戮手足之意。温昭明便是其一。 一路走至思善门处,不知从哪里蹿出一个人,他目眦欲裂,手握短刃,立时将刀抵在了温昭明的颈下。 温昭明见过这人,他曾和宋也川同列一甲前三,是庚子科榜眼。 “谢庸。”温昭明还记得他的名字。 那小太监早被吓得魂飞魄散,软了骨头,谢庸斥他:“滚!” 他连滚带爬地向门外跑去。 近日宫中惊变,思善门处少有人来。 谢庸身上还带着杖责后的伤痕,他将刀架在温昭明颈间冷声说:“身为大梁长公主,受陛下赐你的尊荣,为何不为国死节?” 冷刃如冰,温昭明垂眸:“你要我殉国?” “你为何不殉?”谢庸速来沉默,此刻声音沙哑,“数位耆老都有殉节之心,你身为公主,必得为天下先才是。” “我死了便能太平了?”温昭明的眼眸平淡,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短刃而惧怕,“还是说你将我杀了,装作我死节的样子,便是你所希望的以身殉国了?” 谢庸被温昭明质问得说不出话来。 “无论如何你都要死。”他说话的时候又将匕首往前送了几分,在她颈侧划破了一个血口,温昭明皱着眉,仰起下颌:“那你杀我吧,用我的血,成全你的名。” 这话却也当真让谢庸迟疑了一下。 “你……”谢庸还要再说什么,一股力促使他骤然一顿,温昭明垂目看去,竟是一把箭带着破竹之势,自背后插进他的胸口。箭尾的翎羽嗡然颤栗,还带着铮鸣的尾音。 谢庸的身子骤然向前扑倒,温昭明退后半步,踅身看去。 数丈之外,宋也川正握着一把短弓站在原地。 他左手持弓,右手拨弦,弓弦仍在颤栗,宋也川尚且维持着放箭的姿势。 她眼中并无惧色,明亮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宋也川的手缓缓垂在身侧,他似乎有些不安,轻声叫她:“昭昭。” 他穿着一身玄色斓衫,头发束进丝绦中,随着晨风徐徐掠动。 温昭明站在原地,宋也川犹豫着向她走了一步:“昭昭。” 他眼眸中似带痛色。 温昭明缓缓走向他,隔着三步远,她低声说:“你要叛国么?” 宋也川丢掉手中的弓,拔出腰间的佩剑,他上前一步,将剑柄塞进温昭明的手里:“那你来杀我。” 他二人的身子贴在一起,宋也川的左手裹住温昭明的右手,他将剑尖抵在自己的胸口,带着她的手腕一起用力,冷刃割破他的衣服,划开他胸口的皮肤。 鲜血涌了出来。 温昭明眼角骤然涌起泪意,宋也川低头吻她的眼睛,吻掉她眼角的泪水。 他仍旧握着温昭明的手缓缓用力,猩红的血将他的外衣打湿,温昭明终于慌乱地想要挣脱。 她悲不能抑:“你为何要这样做?” 剑尖停留在他胸前一寸处,再往前便是那颗跳动的心脏。 宋也川的眼眸安静地看着她,过了很久,他终于说:“我没有叛国。” “你看到的太平,不会是真正的太平。”他染血的手想要去摸温昭明的头发,看到自己掌中的血污,却又生生顿住。 温昭明噙泪:“若史书将你打为反臣,你该如何?” 宋也川笑:“那我就是反臣。” 他的笑容还是那般澹泊清隽,好似和建业四年初见那一天,从来没有变过。 佩剑掉落在地,温昭明拿手去捂他的胸口,鲜血从她指缝间溢出来。 宋也川拉过她的手,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佩剑:“和我回去。” 是时正是海棠的花期,连绵的棠花欺霜赛雪,春风掠过,宛若春雪如屑。 落于宋也川头上、肩旁。 带着一股孤决又干净的况味。 他袖带当风,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永安门外。 他亮出染血的鱼符带温昭明走出了皇宫。 坐上公主府的马车,温昭明颤抖着手去解他的外衣,宋也川仰着下颌平静地坐在那,任由她将他沾血的斓衫剥离开。 中衣染着大片的血迹,温昭明掏出自己的帕子替他捂住。 宋也川的身上又添了几道伤痕,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看着很新,带着一丝血口。他看着温昭明的发顶,似乎笑了一下:“你不想要我死了吗?” 温昭明没见过他这么笑,似是释然,又似悲凉。他如玉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声音仍旧柔和,却又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颤。
第77章 温昭明叱他:“你放肆。” 她仍旧是这样盛气凌人的语气, 却莫名让宋也川松了一口气。 这一刻,他像是终于感受到了疼,扶着桌子躬下腰, 一手扶着温昭明的肩,另一手轻轻摸她的脸:“昭昭。”他依然在笑,脸色有些白:“我以为,你会再也不理我了。” 他眸光莹莹:“能听你说话, 我真的好高兴。” 宋也川话说得很慢,言语之间似带压抑的忍耐。 二人安静片刻,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自己袖口的金线上:“温襄或许不是好皇帝,但他是我兄长, 能不能留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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