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死的。”宋也川轻声说,“温兖也不会在宫里杀人。” “听说是封无疆开的城门。”温昭明看他,“你又参与了什么?” 宋也川像是没了力气, 缓缓将身子靠在温昭明身上,他的呼吸软软地吹在她颈间:“我为他献出的这一计策。” 温昭明神情一凛, 宋也川继续说:“不是现在, 是在去年, 他离京就藩的那一天。我给他写了一封信, 教他如何屯兵、如何掩人耳目、如何偷铸精铁。” 温昭明有些难以置信, 可始作俑者却在此刻搂着她的腰,他不再说话,似是在等她的审判。 马车一路行到公主府外,温昭明掀开车帘准备起身。 身后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宋也川没有用力, 仿佛她微微用力,就能甩开他。 “你若离开我, 不如在方才便杀了我。” “我没有要离开你。”温昭明静静地凝视他,“给我时间,让我想想。” * 承平元年,五月初三。 封无疆昭告于天下,废帝温襄,假传圣谕,谋夺皇位。 是以废尊荣、除尊号,禁足于内廷。 踏着一地血腥与暴雨冲刷出来的泥泞,温兖于太和殿临朝称制。 暴雨方歇,太和殿前的丹墀上站了很多人。 最外围,站了一圈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封无疆的目光扫过丹墀上的每一个人:“诸位都曾是大梁赫赫有名的五经博士,为何却写不出陛下想要的檄文?” 其中有一人嘶声道:“你所说的陛下矫诏,分明是虚言!” “慎言。”封无疆淡然说,“你所说的那人,应该改称弘定公才是。至于你说的虚言,先帝临终时,又有何人在场?南薰殿可曾拟过遗诏?” “孟大人,孟大人,您说句话啊!”那人望着孟宴礼,眼含热泪,“宵小窃国,难不成就任由他们污蔑陛下么?” 孟宴礼和在场诸人一样,坚决不肯写声讨温襄的檄文。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封无疆身后,宋也川的身上。 “宋也川。” 宋也川向前一步,缓缓一揖:“孟大人。” “建业四年,我收你为学生。此后种种,我从没有不认你这个学生。”他看着宋也川,一字一句,“你我师徒,自此恩情两绝。” 梨花如雪,随风而散。 宋也川脸色微白,看着孟宴礼久久无言。 孟宴礼收回目光,看向封无疆:“我孟宴礼历经数朝,早就看淡生死。就算尔等如何威逼利诱,也不能转圜我死节的决心。” 说罢,他大步走到一锦衣卫身边,抽出他的佩剑,狠狠向自己的颈上抹去。 众人一声低呼,残影掠过,宋也川已牢牢握住了剑刃。 黏腻的血顺着刀锋流淌下来,孟宴礼抬头和宋也川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宋也川的左掌上。 “老师。”宋也川脱口而出。 “住口!”孟宴礼叱他,“我经不起你一声老师。” 宋也川闻言,苍凉一笑:“老师若欲死节,先断我左手。” “你以为我不敢么?” 猩红的血顺着宋也川的手腕一路流至手肘,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只当是还老师数年教导之恩。” 孟宴礼看着这个自己昔年最得意的学生,一时间竟觉得陌生。 那时的宋也川,干净,机敏,有悟性。看过的文章过目不忘,又能出口成章。孟宴礼没有子嗣,把宋也川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爱。 五六年的光景,他不是那个沉默又倔强的孩子了。看着他流血的左手,孟宴礼的手微微松了一下。 “你们叛国囚君、朋党妄上,我只恨自己是个文人,不能挥刀相向。” 封无疆冷声道:“是温襄假传遗诏,我们如今不过是让国本归正罢了。” “这不过是你们的一家之言!”孟宴礼叱道,“你们拿不出证据。” 一阵依稀的紫述香飘来,宋也川的脊背微微一僵,他不敢回头去看。 华盖的银铃泠然动听,裙裾曳地的声音停在了丹墀之下。 孟宴礼循声看去,温昭明拎着裙摆,缓缓自玉阶上走来。 水红如意纹妆花褃子,茶色螺纹潞绸绫子裙,云髻上插着凤口含珠的赤金步摇。温昭明今日盛装,光彩照人。她对着自己的侍女比了个手势,让她们退后。 “孟大人。”温昭明的目光落在宋也川的背影上,清淡道,“我愿为证,你会相信吗?” “……什么。” “父皇临崩前,我也在场。温襄矫诏,确有其事。你信不信我?” 宋也川的手有些抖,他眼风扫向那个被夺刀的那个锦衣卫,锦衣卫如梦初醒,立刻上前将孟宴礼手中的剑劈手夺下。 孟宴礼宛若做梦般错愕地看着她,似是相信,又似是不信。 “你口中的忠君,到底是忠你心中的君,还是大梁的君?”温昭明凝睇他问。 温昭明似是一笑:“你们一心死节,若是为窃国之人殉道,岂不是太可笑了。” 四野无声,不知是哪个人,像是失了力气,跌坐在了冰冷的砖地上。 温昭明未再多言,拎起裙摆向乾清宫的方向走去。 她走出数步,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宋也川跟在她身后,见她回眸,他与她四目相对。 他的掌心血迹仍未凝结,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 周遭空旷无人,他低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宋也川的眼眸安静,恍若一溪烟树:“你本不必如此。” 人间芳菲,桃红柳绿,温昭明的目光落向连绵的明黄琉璃瓦屋顶。 “也川。” “嗯。” “那天,你对我说,让我相信你。”她低声说,“我信你了,不要让我失望。” 她向前又走了几步,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温昭明踅身去看,宋也川还站在原地。 淅淅沥沥的春雨打落在宫阙的青檐上,宋也川眼中雾蒙蒙的,他靠着廊柱,过了很久对着她笑:“昭昭,我只有你了。” 笑意苍白。 两人隔着数步远,渐渐的春雨声隔绝一片天地。梨花簇簇,满地洁白。 于是温昭明再一次走向他,对着他伸出一只手:“随我去见陛下。” 宋也川抬起右手,轻轻握住她。 温昭明堆叠的袍袖挡住二人交握的指尖,踏着迷离的雨声,走过云深花漫的回廊,一直走到乾清宫门口。 “昭昭,我不进去了。”他摊开沾血的手掌,“也川不想君前失仪。” “传太医来。”温昭明松开他的手,独自走进了乾清宫的正殿里。 走入明间,温兖一身衮冕,背身而立。温昭明自他身后跪下:“陛下。” 殿中灯火鼎盛,一个穿道袍的男人正倾身添盏,隔着幽晦的灯火,那人转身看来。 他对着温昭明长身拜倒:“草民江尘述,拜见长公主殿下。” 温兖回身将温昭明扶起:“数月不见,宜阳仍旧光彩照人。” 温昭明客气道:“不及陛下之万一。” 温兖侧身指着江尘述道:“江卿同朕说,曾与宜阳有过数面之缘。” “确有萍水相逢。”温昭明的目光并没有在他身上过多停留,“竟不知他成了陛下的麾下之士。” “江卿嫉恶如仇,和朕有几分机缘。”温兖示意温昭明落座,“不说这个,朕才回京,京中许多事还不甚得心应手。这几日听封无疆说了几句,还有些别的想问问宜阳的意思。朕的母妃正在山中禅修,朕想将她接回,奉为太后。” 温兖的生母是斓贵妃,先帝过身后尊为贵太妃,她自请去观中禅修祈福。如今温兖登位,自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迎回生母。 “情理之中。”温昭明和煦道,“届时还得由尚方司拟了尊号,风光迎回才是。” 温兖闻之颇为欣喜,兄妹二人又闲聊片刻,温兖才对江尘述说:“尘述,替朕送一送宜阳。” 走出明间,江尘述突然说:“殿下是不是未曾料到与我还能有再见之日?” 温昭明闻言足下一顿,缓缓说:“你能得我皇兄信赖,本宫自然替你高兴。” “殿下的话,草民却不敢信了。”江尘述冷笑一声,“昔年殿下是如何向草民许诺的,草民还记得分毫不差,只可惜殿下金口玉言,却没能一言九鼎。” “你放肆。”温昭明目光冷淡下来,“你给本宫的策论,本宫自然读过,也给你写了回信。只是你那道策论太为激进,难以一蹴而就,本宫无法允你所说。” 被温昭明申斥江尘述并不恼怒,他对着温昭明拱手:“草民如今自力更生,无需假借殿下之手,今日只是故人重逢内心激动罢了,并不敢对殿下有丝毫不敬之心。”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大殿门口,江尘述对温昭明再次长揖:“殿下慢走,恕不远送。” 温昭明沉着脸走下丹墀,宋也川才由着宫人包好手上的伤口,见温昭明面露不虞,迎着她走了过去。 “你见过江尘述没有?”温昭明问。 “见了。” “如何?” 宋也川平淡道:“他与我视若无睹,形同陌路。” “我皇兄待你如何?” 宋也川垂眸:“尚可。” 看着宋也川掌上的白布,温昭明问一旁的太医:“他的手如何?” “不妨事,皮外伤,没伤到筋骨,也不妨碍书写。” 温昭明颔首:“多谢。” 二人一路沉默着走到太和门处。 两列锦衣卫正押解着孟宴礼他们往刑部的大牢而去。 宋也川沉默地看着那群人的背影,满眼萧瑟与荒芜。 温昭明低声问:“若他们不肯低头,又当如何?” 孟宴礼背影愈发佝偻,一句话仿若是从宋也川齿关处挤出的:“杖五十,流放岭南。” * 不知宋也川对温兖说了什么,温兖同意免了孟宴礼的五十杖。 但行刑那日,孟宴礼坚决不肯免刑,执意受完这五十杖。 五十杖后,他遍身鲜血,皮开肉绽,不能起坐,只能趴卧在囚车中出京。 宋也川步行于侧,出城相送。 孟宴礼偏过头,不肯与之对视。 一路走至城门处,宋也川停下了脚步,将银子塞给押解的番役:“请许我同孟大人说两句话。”那番役点点头,给他让开了一点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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