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与其在城外厮杀,鏖战数日,渐渐不敌。此刻楚王的兵马距离京城只余下不足百里。 温襄坐在乾清宫的龙椅上,看着堂下众臣激烈交锋。 有人主战,不能被打压了威风。 有人主守,楚王大军奇袭,必然后继乏力,只需坚守城池,便可调援军相助。 也有人说,楚王所说的奸佞便是贺虞,不如将他显出,以保太平。 温襄断然拒绝:“贺掌印是朕之肱骨,又是治国能臣,朕不能没有他。” 昔年的太子冼马、如今的吏部给事中谢庸痛心疾首:“陛下!如今已至旦夕存亡之际!若贺掌印真有报国之心,就该以死明志,不让陛下为难才对!” 温襄言辞激烈:“他今日要贺虞,朕给他了,若他明日要朕的城池,朕给还是不给?” 谢庸沉声:“人命与城池孰重孰轻?若他温兖想要我谢庸的命,我给他又如何?” 谢庸为人刻板刚正,一向被温襄所不喜,听闻此言温襄冷笑:“你倒是一心为国,可你到底知不知道如何忠君?下去领二十杖再来回话!” 谢庸眼中含着悲愤:“臣肺腑之言,陛下为何不听呢?”他不再多言,踅身出门领罚。 此后君臣又是一番驳斥,温襄颓然道:“你们都退下,容朕再想想。” 片刻后,他叫来身边的大伴:“叫贺虞来。” 贺虞走进乾清宫时,温襄正独自站在直阑窗边。窗边养着一只菩提鹦鹉,红白色的翎羽,气宇轩昂地任由温襄抚弄着翅膀。这鹦鹉原本还是贺虞献的,除了□□细谷物之外,还喜欢嚼茶叶,会说很多吉祥讨喜的话。 看到贺虞,那鹦鹉抻着脖子说了一句:“贺掌印!” 温襄如梦初醒般转过身:“掌印来了。来,坐。” 贺虞恭谨地对他行礼:“陛下。” “朕等你多时了。”温襄说罢他亲自携了贺虞的手,二人十分亲密无间的样子。 乾清宫的明间摆着六张楠木圈椅,温襄让贺虞坐下,叫了声看茶。 “贺掌印耳力好,外头的光景你也知道。朕不与你兜圈子。” 温襄亲自奉茶与他:“昔年我为亲王时,不为父皇所喜,唯有贺掌印待我亲厚,数度帮我脱困。如今有敌当前,温兖欲行不义之举,不守孝悌之意,自有天下人来诛他。我心中待贺掌印之心一如既往。” 贺虞接了他的茶,却又不喝,在温襄殷殷的目光下,漫不经心地拿茶盏的盖子撇开上头的茶末:“陛下信臣,臣铭感五内。为今之计,可派人自西北方向出京,以花火为号,调遣西北军速速入京。京中屯粮之数,足可撑百日,且京畿之城,河深墙高,本就无惧逆贼。陛下不必烦忧。” 温襄似松了口气:“如此甚好。”他的目光落在了贺虞手中的杯上:“可惜了今年的新茶,怕是来不及送入宫了,这是去岁的云芽,倒也还入的了口。掌印尝尝。” 描金的汝窑茶盏,端在手里可以看见团团碧绿的茶汤,纤细的茶叶上下翻动着,极为旖旎动人。贺虞端着茶走到那只菩提鹦鹉旁边,将茶盏递到鹦鹉的喙边。 鹦鹉振翅,衔了一口茶水。 几乎是立时的,菩提鹦鹉高亢地嘶鸣一声,从架子上跌落下来,在地衣上挣扎数次,便彻底没了声息。贺虞用鞋尖拨弄了几下鹦鹉的尸体,它爪上拴着的金色链条泠泠作响。 贺虞回过头,唇边的笑意不停:“陛下,它怎么死了?” 温襄眼中似有惧色,贺虞脚步不停,施施然向他走去,一进一退,直到温襄靠在了楠木大柱上。 “陛下要杀我?”贺虞手中依然端着这杯茶水,茶盏中尚且冒着稀薄的热雾,“不知臣究竟做错了何事,才让陛下对臣下此狠手。” 贺虞猛地将茶水向地上掷去,清脆的碎裂声令人汗毛耸立。 立刻有内侍在门口问:“陛下可有吩咐?” 温襄低声说:“无事。” “杀了臣就能永保太平的话,陛下尽可取我性命。”贺虞冷笑。 “是朕……是朕错怪掌印了。”温襄艰难道,“只不过是大臣们逼迫朕……” 贺虞谦卑地扶起温襄:“臣是陛下的奴婢,就算是陛下要臣的性命,臣也得引颈受戮才是。臣在司礼监等着陛下,贺虞的命,陛下随时都能取。” 不再理会温襄,贺虞走出了乾清宫的门。 他听不到风中的厮杀,却可以望见天边依稀的黄土弥漫。 数道花火直冲云霄,带着尖锐的嘶鸣声,宛若金戈铁马一般。 他掖着手沿着夹道一路向北,一脚踢开了芷柔宫的门。 芷柔宫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他将宫门粗暴地拽开,温江沅正坐在妆台前用铜黛画眉。 温江沅的美和温昭明相反,她是柔弱的、易碎的,细细的柳叶眉花在她脸上,宛若春风迎面,如瀑布一般的长发不曾挽起,静静地吹落在她身后的地衣上。隔着铜镜二人四目相对。 “国将不国,殿下还有心思揽镜自照。”贺虞绕过明间的桌椅,走到温江沅身侧。 温江沅的手伸向桌上的口脂,她用指腹挖起一块香膏,缓缓涂于唇上:“那不然呢?寻死觅活么?” 贺虞觉得自己应该是不喜欢这个女人的,和鲜花般妍丽的女子相比,她不年轻了。她从来不会正眼看他,就算与他四目相对,她眼中总是带有不加掩饰的恨与恐惧。但今时今日,她却是这宫中为数不多能同他安静说句话的人。 他活了三十多岁了,司礼监的许多人叫他老祖宗。他爱财如命,从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选中温江沅,肆意凌/虐她,也不过是他对于皇权的蔑视。 因为她柔弱、她无助,他喜欢看她哭泣流泪的眼睛。 贺虞今天却突然发现了她的美,她的眼睛如此清澈,好似一片宁静的湖水。 隔着铜镜,贺虞说:“你想不想离开这?” 温江沅微微偏头。 “我带你出宫去。”贺虞面无表情,“这样就没有人能左右你了。” 温江沅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左右我的,不只有你么?” “我也不会了。”贺虞道,“我想放过你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这话说出口后他有立刻收回的冲动。 但温江沅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像真的因为他的话而开心。 贺虞便不后悔了。 他捏着她的下颌与她四目相对,温江沅的眼睛闪躲了一下。 “挺没意思的。”他似乎有点想笑,“好像所有人都恨我,都像要死。” “我放了你,你就不恨我了吧。”他自顾说着,宛若自言自语。 温江沅看着他,突然低声说:“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声若莺啼。 说罢,她微微闭上了眼睛。 贺虞数次在床笫间折辱她,却从没吻过她的唇。 她柔软又芬芳,贺虞的目光顺着她颤抖的睫毛缓缓向下流连。 温江沅闭着眼,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和颤栗,又害怕贺虞看破她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冰冷的唇贴在了她的唇上。 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男人,却有如此柔软的唇片。 温江沅缓缓睁开眼。 贺虞的脸离她这样近,近得可以看清他眼里自己的倒影。 莫名的,贺虞避开了她的视线,缓缓站直了身子,他舔舐着自己的唇,像是回味:“很甜。” 他还想说什么,却有鲜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从一滴两滴再到汇成涓涓溪流,他错愕地抬起手,看着满手鲜红,难以置信地看向温江沅。 下一瞬,贺虞猛地扼住温江沅的脖子,他的手力气很大,几乎一瞬间扼断她细弱的颈子。温江沅大张着嘴,艰难地呼吸,仿佛周身的血液一股脑地涌入大脑中。 胸腔宛若炸裂开,她的眼前一阵又一阵的晕黑,只能看见那双猩红的眼睛。 脖颈上的手越来越紧,她近乎可以听见自己骨头磨挫的声音。 在生与死的一线之间,温江沅似乎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只手骤然一松,温江沅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她挣扎着站起身,踉跄地跑到镜台旁,掏出绢布擦拭自己的嘴唇,直到口脂擦得一干二净,铜镜中的那个女人,鲜血遍身,宛若从阎罗殿中才爬出来。她缓缓回转身子,贺虞安静仰面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声音。 她带着一丝恐惧,走到了他的身边。 那双森冷的眼睛已经渐渐浑浊起来,他的手跌落在地上,手腕上的金镯倒映着猩红的血,带着诡异又凄艳的美。 温江沅还在发愣,已经有急促脚步声自门外响起。 温襄冲入宫内,看着贺虞萎顿的身躯,眼中骤然迸发出强烈的喜色:“此役,柔阳当属头功。” “来人啊!”温襄扬声,“逆贼已经伏诛!”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闯进来,他们看着贺虞的尸体无不欢天喜地,立刻将他的尸体抬了出去。温襄离开前,只留下了一个孤伶伶的“赏”字。 芷柔宫里只余一室狼藉和满地血腥。 所有人都走了,温江沅终于开始颤栗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能感受到眼泪夺眶而出。她扶着桌子,再也站立不住,踉跄着跌坐在一地血泊里。 一个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温江沅向前爬了几步颤抖着去摸。 那是一个已经被磕碎了一角的玛瑙扳指。 贺虞曾用此物数度与她求欢。 上头沾着贺虞的血,尚且带着余温。 她再也抑制不住,痛苦又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 昨夜温襄将这盒口脂交给她,让她想方设法杀了贺虞。 那一刻温江沅才明白,自己在这幽幽宫掖中收到的每一分折磨,皇兄心中都昭然若揭。但他无动于衷,冷眼看着她在这无边的欲海中被迫沉沦。 温襄给她这盒口脂的时候,大概没想过她还能活着。 在贺虞掐住她脖子的那一刻,她也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 唯独贺虞没有杀她。 他临死前,到底在想什么? 温江沅以为自己会窃喜于劫后余生,但心中却又异常的痛。 她不知道困住自己的,到底是高高的宫墙,还是绝望又疯狂的爱。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1 首页 上一页 90 91 92 93 94 9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