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七年,您亲自送我出京。赠我银钱伤药,又叫我珍重此身。”宋也川的目光落在孟宴礼花白的鬓发间,声音很低,“今日,我亦想赠银赠药,望老师珍重。” 他将银子与伤药放置在囚车上,却又被孟宴礼挥手打落,瓷瓶滚落在沙地上,沾了许多尘土。 从始至终,他对宋也川,不看一言、不置一词。 “昔年入孟大人门下,修文正身,受益良多,也川此生难报大恩,请孟大人受也川大礼。”说罢,宋也川撩起衣袍,缓缓跪在了孟宴礼的囚车前。 白衣沾尘。 建业七年,宋也川被押解出京那一日,他曾亲口对孟宴礼说过同样的话。今时今日,他成了站立于囚车之外的人,看着孟宴礼囚衣上斑斑血迹,他抿唇不言。 押解孟宴礼的囚车渐渐远了,宋也川仍旧一个人立在城门处,眼眸深处雾霭空蒙。 囚车再向前行了三四里,一辆马车停在官道旁。 霍逐风亮出公主府的令牌:“长公主有话要说。” 温昭明扶着冬禧的手走至囚车旁,孟宴礼依旧不愿看她。 “我若是你,必会以宋也川为傲。” 孟宴礼听闻,艰难地转头看向她:“如今,我只有一句话,想要问长公主殿下。” “我说的话你是不会信的,你信的只有你自己,所以这个问题你问了我也没有用。”温昭明眼底眉梢尽是冷漠:“我希望孟大人能好好活着,不是因为我像宋也川一样敬您,而是我希望您亲眼看着,这个将由宋也川亲手构建的王朝。” “你信他?” “是,我信他。”温昭明对着冬禧伸出手,冬禧递给她一个包裹,温昭明放在了囚车上,“听说建业七年,你赠药给他,我替也川还您这份恩情。好好活着,别叫他难过。”
第78章 破晓时分送孟宴礼出城后, 宋也川又回到了都察院,近黄昏时分,封无疆过来找了他。 “孟宴礼的直房理应腾空出来, 奴才们没轻没重,我没让他们去动。你去瞧瞧吧。” 宋也川独自一人走进了孟宴礼的直房里。 这里阴郁寒冷,四壁空空。 除了一条破旧的毛毯,几件夹衣之外, 没有余下什么家当。 宋也川走到他桌前,上面有许多孟宴礼旧日的手稿。 奴才们给他搬了一个炭盆过来, 这些东西,注定是带不出去的, 烧成青烟一缕才是最好的归宿。 房中没有什么引火的东西,宋也川拿了一根火折,擦燃后点了一张宣纸, 此后一张一张,带着孟宴礼手书的旧纸被宋也川烧成了飞灰。 除了桌上的, 还有书架上、箱奁里的旧书。 看样子有些年岁没人碰过, 手指经过, 都会带起一层飞灰。 宋也川面无表情的点燃, 一直到最后一本。他随手翻开, 手指却微微一抖。 房中没有外人,只有他自己,所以没人看出他骤然的失态。 这本书中写的,分明是林惊风的旧稿, 不仅仅有这一篇, 林林总总,大约有十来本。都压在箱底, 积了一层灰,和前圣们的四书五经堆在一起,让人不会有翻动的欲望。 宋也川有些站立不稳,只能倚靠在桌沿边上,他指尖缓缓翻过每一页,竟和记忆中分毫不差。 去年春天,他于渑州与江尘述重逢。江尘述言语之间曾提起自己受人恩惠,才能够重建藏山精舍。此刻,面对着陋室空堂,和风尘满纸的昔年残卷,宋也川的眼中带着一丝错愕。 若宋也川没猜错的话,孟宴礼,便是那个帮助江尘述重建藏山精舍的人。 人在很多时候,情绪都变得有些迟钝。宋也川缓慢地撕下一页纸,火苗将纸片吞噬殆尽,紧接着又是下一片。这本策论他早已倒背如流,此刻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叫他感觉到模糊。 孟宴礼的手书飘风洒落如章草。像是一个又一个,晦涩模糊的符号。 烧完了一整本书,书架上还有宋也川去年默写的《济天下之民书》。 他没有留恋,一并投入了火光中。 这些年,孟宴礼是背后护着他的人,不仅仅护着他,也曾护着毁于一旦的藏山精舍。 孟宴礼教他立德修身,毫无保留地传授他毕生所得。宋也川曾以为自己会受恩师的衣钵,沿着他的路一直走下去,无所谓官身高低,更不提上下尊卑,他会做一个清白的文人,或许在史书之上,恰似惊鸿掠过,只余下浅浅的残影。 所有人都可以为心中的正义从容而死,宋也川成了这条路上的孤臣。 也就是江尘述曾说的叛道者。 但他依然没觉得自己有错。 他并非忠君,甚至不会忠于某个国,他只是想让温昭明活在一个太平的国家。 他为了温昭明,背弃了自己毕生所学的教条与信仰。 王朝抛弃他,信仰没有拯救他。 救他的人是大梁的公主,遇到温昭明,无异于一次新生。 所以他选择信仰她,走向她。 于孟宴礼而言,宋也川是在叛离。 但于他自己来说,这又是他义无反顾的抉择。 那日下值离宫后,宋也川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该回哪里,是去西棉胡同的宅邸,还是该去公主府见温昭明。就算去了公主府,他也不知道温昭明会不会愿意见他。 温昭明说她相信他,可她自己何尝没有暂时无法解开的心结。 他迎着暮春的风,遍身萧索凄凉,只觉得自己像是郊外飘飘荡荡的孤魂野鬼。 走到公主府门外,宋也川还没有敲门,门就被霍逐风拉开了。 “殿下在等你。”霍逐风侧身为他让路。 朱红的灯笼映着宋也川的侧脸。 灯火辉煌。 宋也川点了点头,还没走两步,霍逐风突然叫住他。 “宋先生。” 宋也川缓缓回身,他看上去失魂落魄,人也显得有些落寞。 “我今日和殿下去送了孟大人。”霍逐风轻声说,“殿下对孟大人说了一句话。” “什么?” “殿下说,她若是孟大人,必以宋先生为傲。” 单凭这片语只言,宋也川都可以设想出温昭明骄傲的模样,她说话总是喜欢仰着下颌,像一只骄矜的孔雀。 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又有些鼻酸。 霍逐风低声说:“殿下心里是有宋先生的。” 宋也川眼中藏着一丝心酸的笑意:“我知道。” 正因知道,所以才愈发惭愧。 和温昭明数日未见,上一回还是太极门处寥寥数言。新君御极,冗杂巨万,他分/身伐术,已在直房中宿了数日。 面对温昭明,他内心中生出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 他曾仰慕她、感激她、尊重她,也像如今这般,潜心爱慕她。 因为爱慕,所以衍生出恐惧和不安。 走到她的院落旁,里头安静得没有声音,宋也川绕进垂花门,发现温昭明的两个侍女都立在小厨房门外。 见到宋也川,两个人都笑起来,秋绥笑说:“殿下果然没算错,宋先生今日回来了。” 宋也川掩下眼底的情绪,和煦问:“殿下呢?” 冬禧指了指厨房:“殿下在给先生做吃的。” 宋也川愣住了。 秋绥笑着和冬禧咬耳朵:“殿下要是知道你告诉了宋先生,肯定要生气。” 冬禧捏她的脸:“宋先生人这般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秋绥替宋也川打帘:“先生要不要去瞧瞧?” “好。”宋也川轻声谢过,走进了小厨房中。 热气扑面,叫人脸颊和眼底一齐发烫。 锅里冒着水汽,温昭明背对着他立在灶火边,似乎在发呆。 她穿着天水碧色的褃子,头发绾成如意髻,斜斜地插了一只簪子。那簪子很眼熟,是宋也川去岁新年时为她磨的。 这是温昭明脱离了大梁公主身份之外的另外一面。 沉静、明媚,热气腾腾。 她锅中煮着一种不知名的粥,案板上放着切碎的青菜和肉糜。她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水早已滚了许久都没有发现。于是宋也川走到她身边,端起了案板:“你想先放哪个?” 温昭明骤然回神:“你……你来了。” “原来那天你不是骗我,你确实是会做菜的。”宋也川对着她笑。 “会的。过去给我父皇做过,却还没让你尝过。”温昭明将肉糜下进锅里,宋也川从她身后抱住她,他的手放在她的腰间:“昭昭,你原谅我了。” “是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温昭明淡淡笑了一下,“我原谅你了。” “你去见了我老师。” “嗯,他给了我几分情面,我留给他的银子和伤药,他都留下了。” 温昭明的身上没有她喜欢的紫述香的气息,只有米面的清香,宋也川将自己的脸埋于她发间,温昭明抬手摸了摸他的手背。 “孟宴礼会想通的。” “其实,我不在意他想不想通。”宋也川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我宁愿他恨我。” “为什么?” “叛节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 温昭明将切碎的青菜放进锅里,而后用勺子盛起:“好了,吃饭,不要想了。” 于是宋也川顺从地跟在她身后,被温昭明拉了出去。 这是一碗鸡茸青菜粥,上面撒着细密的小葱,十分的熨帖落胃。 “好喝吗?”温昭明对着他笑,“我轻易不会给人做的。” 怎么会不好喝呢?粥里的谷物已经煮了很久,鸡茸的口感香而不腻。 宋也川默默点头。 温昭明撑着下巴看他:“有没有人和你说,你吃饭的样子很乖?” 宋也川闻言缓缓抬起头:“没有,昭昭。” 温昭明眯着眼,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像一只听话的小狗。” 宋也川被她逗笑了,他点头:“好。” “还好呢。”温昭明啐他,“我把你比作狗你都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呢。”宋也川垂下眼睫,“我会一直跟着你,你开心的时候就来摸一摸我,不开心的时候,我可以陪着你。” 看到你之后,还会对你摇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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