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酸涩的疼痛起来。 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他的悲伤。 于是温昭明伸出手,轻轻地落在了宋也川的肩头。 他的身子是冷的,被她的手碰触之后,终于动了一下。 宋也川睁开眼睛,缓缓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他转过身,漆黑的眼睛渐渐找到了焦距,最终落在她脸上。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风尘仆仆地赶来,他眼里总是带着疲倦。 几日没有整饬外表,他下巴上冒出一层青色的胡茬。 宋也川待她的第一个表情,从来都是微笑。 他对她总是热忱的模样,笑意做不得伪。 “昭昭。”他的嗓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好几日都没有开过口。 温昭明的泪却在他开口的那一瞬夺眶而出。 宋也川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疲惫了,他不知道击溃他的到底是什么。 是孤身一人在宦海中的鏖战,还是与恩师旧友的决裂。 是权力倾轧间对于信仰的背叛,还是眼睁睁看着大梁史被烧毁的无助。 二十一岁的宋也川,满心疮痍,身上新旧伤痕无数。 诏狱里流水般的酷刑不曾打断他的寸寸胫骨,他却在此刻感受到了绝望与挣扎。 温昭明在他面前泣不成声,她打开手臂,将他拥入怀中。 在宋也川面前,温昭明数度落泪,唯这一次她哭得格外伤心。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空气中只余下温昭明的啜泣声。 如她这般骄傲的人,眼泪总让人觉得珍贵。 温昭明红着眼睛问:“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宋也川抬手去擦她的泪:“我怕自己太过低落,惹你不开心。” “与你而言,我只能与你同甘,却不能共苦么?” “不是。”宋也川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是我见不得你不开心。”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也一如既往的温柔,稀薄的光照在他身上,宋也川像是冬日里的梅树,于新雪之下,露出凄艳的一点红。 “也川,除了公主之外,我还有别的身份。” “嗯。”宋也川眼睫轻颤。 温昭明缓缓在他面前蹲下/身:“我是你的昭昭啊,是爱你的人。” 她试探着伸出手,将宋也川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你若愿意讲,我就会愿意听。” 室内不曾点灯,暮色一点一点从窗檐徘徊至榻前。 在黄昏流淌着的光影之间,温昭明的眼睛明亮而潮湿:“我们本就是不分彼此的。” “也川,你愿不愿意,来抱抱我?”
第79章 黄昏的日光照在墙壁上, 宋也川张开怀抱将温昭明揽进怀中。 二人的影子一起落在墙上,像是一幅柔旎的画。 他低声在温昭明耳边说:“昭昭,男人是不能脆弱的。” 温昭明对他笑, 耳垂上的珍珠随着她动作轻轻摇曳:“在我面前是可以的。” “封无疆对我说,我每走一步,都要舍弃一些东西,有些是良心, 有些是慈悲。”他单手抓握着温昭明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可昭昭,我好像做不到。” 温昭明拨开他有些凌乱的头发, 看着他眼中没有刻意遮掩的迷茫。 身为大梁公主,温昭明理解封无疆说的话。 手握生杀的人,做不到慈悲的对待每一个人。许多时候, 不得不要面临决断与舍弃。 纵然宋也川一步一步向更高处走去,依然改不掉他内心的本色。 就像他杀了谢庸, 却又亲自替他殓骨。 帝王的子嗣大多学习法家之道, 而宋也川却是彻头彻尾的儒臣。 “你做得很好了。”温昭明一字一句, “你不是没有退路, 你还能给我修园子。” 她发觉宋也川似乎很喜欢这句话, 她说完之后,他眼底有一瞬间的释然。 “若真有那一日该多好。”他轻轻合上眼,唇边露出一个清淡的笑,“你喜欢什么都可以。我都能满足你。” 正因为宋也川对这个世界有了太多悲哀的感悟, 他总是无法与自己和解, 也不能强迫自己放下。他不是个残忍的人,却不得不选择去做残忍的事。 温昭明再也没有提过让他辞官的事, 因为她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可以意识到。 宋也川放不下的不是尊荣体面,而是一个年轻士人至纯至善的本色。 温昭明站起身,拉开橱柜,从里面抱出一张毯子。还是早些年宫中的赏赐,轻薄柔软且不厚重。她将毯子抖开铺在床上,掀开一角钻了进去,而后对着宋也川招手:“来,你和我一起躺一会。” 宋也川待她总是分外顺从,他脱去鞋履与她并肩躺在一起。 温昭明轻轻抱住他,裹着茸茸的毛毯,的确会让人获得放松与平静。 暮色吞噬最后一抹黄昏的残阳,室内不曾燃灯,只能看见彼此清亮的眼睛。 “江尘述,他是坏人么?” 宋也川想了想,摇头:“他只是太不甘心。” “那封无疆呢?” “谈不上坏,他也只是做了他该做的。” 温昭明叹了一口气:“既然没有坏人,为什么你还这样难过。” 空气安静了片刻,宋也川的声音自她耳边响起:“正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心里才会难过。” 这是一种强烈的宿命感。宋也川害怕温昭明不懂,所以不想说太多为她徒增烦恼。 贺虞死了,司礼监在新君的铁腕之下日渐凋敝。 大梁的确迫切需要一个雷霆手腕的皇帝,扫除经年的积弊沉疴。 譬如重修国史,这是温兖作为新君的必然选择。 于家国长远之计,这是明智之举。 但作为一名士人,宋也川的内心分外苦涩。 他时常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定位,一个臣子,还是一个文人。 他和温昭明同卧一处,她侧身面对着他,毡毯之下,她柔弱的腿贴着他的皮肤。 “你还会将那些文章默写出来吗?”温昭明低声问,“就是被烧了的那些。” “不会了。”宋也川低声说,“烧了便烧了。或许当年我写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空气安静下来,过了很久,温昭明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手隔着衣料碰触他身上的伤口:“我那日见你肋下有伤,是那年留下的么。” 片刻后,宋也川轻轻嗯了一声。 “鹿州时,医者对我说,你断了一根肋骨,后来长得不大正,是这里么?”她的手又停到了下一处。 宋也川沉默了一下,过了很久说:“对。” 他不是上阵领兵的将军,时下的士人都奉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愿有所损伤。但宋也川身上的伤,用十根手指都数不完。 温昭明眼中有些心疼,最后,她的指尖落在了宋也川的胸口:“你又何苦要让我刺你那一剑。” 这处伤痕已经不再需要包扎,温昭明的可以触碰到伤患处的结痂。 “不是你。”宋也川的声音似有低哑,“刺这一剑的人,是我自己。” 这是宋也川的自罚,是他对自己无声的对抗。 温昭明柔软的手指停留在他胸口处,她不知在想什么,手指无意间的划动着。 黑夜总是分外容易放大人的感官,譬如现在,宋也川会在脑海中掠过温昭明柔软的唇。 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温昭明握住他的手:“去哪?” 宋也川的声音有些哑:“喝水。” 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昨日冰冷的陈茶一饮而尽。 喝得有些急,立刻低低地咳了几声。 “冷茶伤身。”温昭明自他背后说。 宋也川在桌边站了良久,而后又坐回到床边:“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温昭明摇头:“你饿吗,我叫人送点吃的过来。” “不饿。”他重新躺下。 “陛下要给江尘述授官么?” “已经在拟旨了,应该是建极殿大学士。” 温兖有选江尘述为辅臣的打算,建极殿大学士掌管“奉陈规诲,点检题奏”的之责。 江尘述身为江南士人,曾为温兖数度东奔西走,赢得寒门支持,温兖重用他,也有重用南方士人的意思。 温昭明嗯了一声。 政权无非是此消彼长,士人们被阉党压抑得太久,自然有反扑之势。 宋也川的手轻轻拍了拍温昭明的手臂:“若说起来,还是要比过去好了许多。陛下出身行伍,并不是昏懦的人,朝局必然会比过去平稳清明。” “也川,你就从来没想过为藏山精舍做点什么吗?”黑暗中,只能看清宋也川身体的轮廓,“不仅仅是藏山精舍,还有万州书院和林惊风。贺虞已经死了,阉党的气焰也被遏制了许多,就连江尘述都可以入朝为官。你如今身居要职,想要做些什么,一定比过去容易许多。” 宋也川低声道:“陛下是不会为藏山精舍翻案的。现在不会,未来也不会。” “你怎么知道?” “陛下既然表明了自己是和先帝同心同德的人,便不会忤逆先帝的旨意。” “可他重用了江尘述。” “陛下用他,是说他为国有功。并不是因为他是藏山精舍的人。”宋也川的语气不急不缓,“翻不翻案又如何呢?” “这样你和他们就不会在青史上,留下骂名了。” “建业四年,我随老师同修国史。那年,老师对我说,修史的价值在于‘替已死之人开口,是替有罪之人弯腰,给含冤者清白,让英雄的傲骨长存’,可我如今已经明白,历史并不一定是真的。不论是藏山精舍、我的父母兄长、甚至我自己,我只求无愧于心,不求彪炳史册。我的身后事可以任人评说,我不会介怀。” 他侧过身,将温昭明纳入怀中。 “甚至我希望,史书不要记得我。如果真要在青史上留下什么话的话,我只想让他们记得,我是宜阳公主的人,她赐我活着的决心,给我不屈服的勇气,有你在我才真的愿意活下去。” 温昭明忍不住笑:“若史书说你是我的面首,与我霍乱朝纲,又该如何?” 宋也川轻轻阖上眼睛:“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替殿下修园子的人。” 银华照地,落在宋也川如玉的侧脸上。 温昭明低声说:“也川,我会以你为傲的。” 宋也川似笑了一下:“昭昭,日后我留下的只会是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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