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缓缓向宋也川飘去:“公主虽说心有所属,但卑贱之人,是配不上千尊万贵的公主殿下的。” 他声音虽不高,坐在周围的几个人都听得清楚,宋也川眸光似水平淡的看去,并没有说话。 温兖笑了笑:“罢了,这事从长计议吧。” 说罢挥了挥手,教坊司立刻安排了歌舞上前。 那日宴会之后,乌布带着手下人欲往馆驿处休憩,见一绯衣青年正立在思源门口。 他头戴梁冠,身着官服。面冠如玉,宛若谢家庭树。 宋也川对着他平静长揖:“乌布殿下。” 乌布的目光落在他额上的黥痕上,淡淡道:“据本王所知,在你们大梁,脸上刺字的人,都是罪臣。而你却身穿官服。” “我是罪臣,也是大梁的官吏。”宋也川神情泰然,并没有半分不虞。 “在下是希望大王不要以为,迎娶了公主殿下,就能获得大梁的支持。” 乌布轻蔑一笑:“我已登位,为何还需要大梁的支持?” “戎狄共有九部,如今有六部已被大王收入囊中,余下三部攀附于西北的合池,大王有心将余下三部一起收复,又恐大梁自南方侵入,以至腹背受敌。所以想以和亲之法,暂缓压力。” 乌布脸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一个女子的远嫁,并不能改变任何事。若有能南下侵吞大梁城池之日,戎狄王绝不会心慈手软,大梁亦是如此。”宋也川眸光澹泊,“所以,不要让女子再为政治而牺牲了。” 乌布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今日宴上,宜阳公主所说的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宋也川眼眸清润,徐徐反问:“乌布殿下以为呢?” 乌布淡淡说:“宜阳公主是本王见过最美的女人,最美的人当配世间最英武的男儿,你们南人都是软弱的绵羊,征服不了九天的凤凰。” “大王,女人并不一定全要靠征服。”宋也川平静道,“还要靠尊重和爱。” 乌布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你如此文弱,可能拉得开大弓,降得住烈马?” 宋也川并不生气:“大梁有固若金汤的城池,有尚且安稳的时局。大梁的女人不用颠沛流离,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供她锦衣玉食。也川不才,的确没有大王的雷霆之力,但我也可以保护她,我可以给她最后一口水,最后一口食物,若有人要杀她,必得踏过我的尸首,若我们一定会死,我愿意死在她之前。大王,你做得到吗?” 乌布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宋也川的脸上,片刻之后,他倏尔一笑:“你是我此行见过的最有趣的南人,你叫什么名字。” “宋也川。”宋也川如是道。 “我记住你了。”他长叹一声,“有空来丹城,我将视你为上宾。” “承蒙厚爱。”宋也川对着他徐徐拱手。 乌布带着手下人走远了,夏风熏然,牵动起浅浅的花香,以及空气中一缕稀薄的紫述香。 “你还要偷听到什么时候。”宋也川轻声道。 温昭明从乌桕树后绕出,眼眸潋滟:“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宋也川转过身看她:“就刚才。你身上的味道,很香。” 识别一个人,或许不需要目光,只需要她身上那一丝熟悉的气味。 宋也川没有饮酒,倒是温昭明略饮了几杯,四下无人,她抬手隔着绯色的官服拥住他:“今日才知道,郎君说话这般动听。不知郎君的唇是用什么做的,让我尝尝是不是抹了蜜糖。” 宋也川咳一声:“还是在宫里,你要不要收敛一点?” “叫人看见才好。”温昭明踮起脚尖,双手勾着他的脖子,“郎君难道不想让旁人知道你我的关系吗?” 宋也川面上一烫:“若叫大臣们看见,要写奏疏弹劾你。” 温昭明咬着下唇:“我才不怕呢。好了,我回去了,你去忙你的差事吧。” 宋也川看着她的背影,眼里藏着一丝笑:“晚上给你带吃的回去。” “好!”温昭明盈盈一笑,“要豆沙如意糕。” “记得了。” * 而乾清宫那边,温兖屏退了下人,站在龙椅前许久的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打量着这把髹金雕龙的鎏金龙椅,它以紫檀木为主身,金丝楠木雕镂出繁复精致的细节,温兖抬起手,轻轻抚摸上面的每一处花纹。 哪怕到了今日,他也会觉得这一切宛若一场梦。 得来的过程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困难,却又无数次叫他血脉偾张。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江尘述缓缓跪地行礼:“陛下。臣已经问清了,戎狄使臣在思源门外偶遇了宋也川。至于他们说了什么,隔得太远,倒也听不真切。” 他有意重咬了“偶遇”二字。 温兖淡淡嗯了一声。 “陛下,宋也川此人,的确是太狂妄了。他前几日私自将刘白送入了刑部,今日又私下里和戎狄人秘密往来。”江尘述沉声说,“外头对他的议论倒是很多。” 温兖缓步走上前,徐徐地坐在了那张龙椅上:“朕记得,他和你曾是同窗。” “是。” “既然有昔日同窗之谊,为何会如此恨他?” 江尘述愣了一下,旋即道:“再有昔日的恩情,也不能越过臣对陛下的忠心。更不能允许某些人为了一己私欲,危害陛下的江山社稷。” 温兖似是相信,又似是不信:“和你一样,他有恩于朕。朕暂时不想动他,你回去吧,朕想一想。” “是。”江尘述走至门口,倏尔看到了紫檀木桌上放着的锦盒,“陛下还在服用金丹么?” 温兖回过神来:“这是封无疆送来的,拿来给朕吧。” * 黄昏时宋也川指挥着都察院的官员将没有用的草纸统一焚烧。 张淮序说翰林院那边来了人,宋也川随口说:“你去吧,我这还有点事。” “也川,是我。” 宋也川寻声看去,终于露出一个笑:“池兄。” 池濯穿着青色的官服,手里拿着几本卷宗:“早知道你擢升,一直没来得及恭贺,今日刚好有公务,一并来看你。” 宋也川低声和旁人交代了几句,走出了衙门的门。 “这些是什么?” 池濯将卷宗交给他:“还是那几个江南士子的事。为首的刘白入仕之后大肆敛财,我把他们的身份户籍都整理出来了,你回来看看。” “好,多谢。” “应该的。” 宋也川和他一路走到翰林院:“孟大人的事,没有牵连你吧?” “没有。”池濯笑笑,“我想的开,烧哪一灶都是烧。” “那便好。”宋也川又道,“刘白此人……” “如你所料。”池濯将其中两页纸抽出来,“他和江尘述是同乡,早在十余年前就认识。” 宋也川将那几张纸看完,淡淡地抿唇。 “你要抓他么?” 宋也川将纸还给他:“盐课本就是江南的重要税目,入朝才多久,他的手就要伸到这上面。” 天高云淡,宋也川的声音虽平静,却仍有几分难以遏制的愤怒:“去年见他时,他还一心要做殉道者,如今却敢将田赋和盐课混在一起,上个月我才收了一个折子,是说他将战船的银子填补去了船舶司,说是在给太和殿运木材。现在这个折子还在我案前放着。” “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这话说出来,就连池濯自己都不相信。 “若真是弄权、图个官身我且暂时放在一边,可他却是在求财的。”宋也川摊开右手,拿左手在掌心算着数字:“这几回加在一起,经他之手的银子,不下五万两。这仅仅是一个多月的功夫。他出身在南方,和那边的不少人都有几分私交,往后下去还不知道会如何。” 池濯的目光落在宋也川手腕上的旧伤处,听他一番分析,也觉得不安:“他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宋也川缓缓摇头:“大概不单单是他一个,还有旁人一同攀扯,只是在拿他做刀子。他性子莽直,容易被人利用,凡事不大说得好。” 二人说话间已经到了翰林院不远处。 隔着红墙烟柳,有女子的声音传来:“你走开,我又不是来见你的!” 紧跟着就是裴泓的声音:“那你是来见谁的,你说呀!” 女子道:“凭什么告诉你。”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头,看到宋也川和池濯,愣了一下。 温清影咳嗽了一声,宋也川对她长揖:“殿下。” 池濯亦行礼。 “宋御史不必多礼。”温清影的目光在池濯身上打了个转,脸上露出一丝红意,“你也免礼。” 裴泓的目光来来回回看了几次:“殿下,你是来找池兄的啊?” 温清影闻言,俏脸微红:“说什么呢!”说罢叫上侍女:“阿晴,走了。” 看着温清影的背影,宋也川侧身看向池濯:“当真么?” 池濯苦笑:“也川你也取笑我。” 裴泓见他这个样子,轻哼了一声:“这等艳福,好像旁人强迫了你似的。” 池濯没有再看温清影的背影:“云泥之别,不愿肖想。” 宋也川神色如常:“这种事旁人说什么都无用,其阳公主年龄尚小,也不急在一时。” “我省得。”池濯笑,“你和长公主还好么?” 宋也川轻咳了一声:“尚可。” “不是人人都享得了这个福气的。”池濯摆了摆手,“回头再说吧。” 宋也川笑了笑,没再说这个话题。 * 封无疆走进三希堂的明间时,温兖刚刚服用过金丹。他未曾立后,容贵妃正抱了当大皇子陪他说话。大皇子今年刚两岁,模样清秀,只是还不大会开口说话。好在温兖如今只有这一个孩子,所以仍旧十分疼爱。 “封爱卿来了,坐吧。” 容贵妃将孩子抱给乳母:“陛下,臣妾告退了。” 温兖摆手:“好,过几日朕去看你。” 待容贵妃带人走了出去,封无疆这才对着温兖说:“陛下可知,宋也川近日拿了几个人?” 温兖模糊一笑:“你们倒是约好了似的,轮番和朕说起这个。” “臣不敢。”封无疆撩起衣袍跪在温兖的面前。 “没有怪你的意思。”温兖平淡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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