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姑姑送出永宁宫时,钟离慕楚终是偏头问了一句,“青冥殿,如何走?” 天色转阴,下起了朦胧细雨。 永宁宫的宫婢为钟离慕楚撑着伞,将他一路引去了青冥殿。他刚走到殿外,一摞书本就被人从窗外抛了出来,正好砸在他脚边,落进水坑里。 翻开的书页被雨水溅湿,晕开了纸上歪歪扭扭的“姜峤”二字。 ……当真是狗爬一样的字迹。 钟离慕楚心生嫌恶。 下一刻,大皇子等人的讥讽声从殿内传来。 “老五,才在永宁宫待了多久,你这眼里就没有诸位皇兄了?” “莫要忘了,你的母亲不过是个山野村妇。你与她一样,生来便是低贱的命,就算进了永宁宫,也还是低贱。” “不过也是,若非低贱,怎能腆着脸去低声下气地巴结皇后,甚至巴结钟离慕楚?一口一个舅舅,当真是脸皮厚如城墙啊——” 这对话莫名有种熟悉感,竟是让钟离慕楚又回忆起了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已死之人叱骂他是脏东西、是杂种时的情景。 一时间,钟离慕楚的心情似是跟这阴沉的天色和地上洇湿的书册一样,变得不太爽利。 大皇子等人将憋闷了许久的气通通撒在了姜峤身上,心情舒畅地离开了青冥殿。片刻后,姜峤也灰头土脸地从殿内走了出来,冒着雨去捡地上湿哒哒的书册。 钟离慕楚站在殿侧的廊檐下,侧眸看了身后的宫婢一眼,那宫婢便立刻撑着伞走进雨中,走到了姜峤身边。 目送二人的背影离开,钟离慕楚独自一人站在廊下,双手拢在袖中,眯着眼望向顺檐而下的雨雾。 姜氏皇子……不过都是钟离氏的玩意儿罢了。 至少,姜峤是他最喜欢的那一个,便轮不到旁人说低贱。 淅淅沥沥的雨声落进耳里,钟离慕楚一边听着,一边已经在脑海里推演了十来种替姜峤出头的法子。 他可以叫牧合暗中出手,将这些皇子的笔墨纸砚也都砸了扔了,小施惩戒;也可以将事情做得更绝,直接回宁国公府告诉钟离裕,大皇子等人对钟离氏不敬,那么甚至不用他出手,钟离裕也定然不会放过他们…… 可临到了,钟离慕楚却又清醒过来。 他这是在想什么? 民间有群人唯爱斗蟋,挑选自认为不错的蟋蟀后,精心饲养调/教,又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让他们在小方盘中争斗厮杀,以定输赢。 从不曾听闻斗蟋输了,还有主人亲自下场,用手指头捏死另一只蟋蟀的奇闻怪谈。 丢失的脸面,被咬断的腿,都得让蟋蟀自己讨回来。 听闻钟离慕楚去了青冥殿,钟离皇后有些意外。不过更令她想不到的是,钟离慕楚竟去而复返,又回到了永宁宫。 “姜峤的功课,都由你来教?” 钟离皇后面露震愕。 “长姐既然选择了五皇子,那他与钟离氏,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与其交给青冥殿那些酸儒老朽,何不交由七郎亲自教导?” 钟离慕楚笑着道。 此话有理,但…… “教养一个皇子,不止是教他弈棋那么简单,势必要耗费不少时间和精力,你竟也愿意?” “还有些什么?” “书画、骑射,还有经史子集……” “我教。” 钟离慕楚笑容不变,“只是这些还不够。” 他还会教姜峤如何伪装,如何争斗,如何厮杀,叫他成为斗蟋台上常胜不败的王。 04 一如钟离慕楚所愿,姜峤在一众皇子中越来越显眼,也越来越出风头,只是皇帝仍是对他不甚满意。 宁朔四年,皇帝在行宫病危。 钟离慕楚在建邺收到钟离皇后的紧急密报,立刻动身,将姜峤连夜带去了行宫。 行宫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守着,可寝殿附近却只剩下钟离氏的死士。 姜峤跟着钟离慕楚,心有戚戚地进了寝殿,才发现里面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暮气沉沉,安静地犹如一口巨大的棺材。 然而下一刻,帷幕被风蓦地吹起,露出一幅令姜峤至今印象深刻的画面—— 在他记忆里英武威严的父皇,此刻却披头散发、面如死灰,毫无生气地躺在龙榻上。 而他记忆中贤淑端方的钟离皇后,却露出狰狞而疯狂的神色,掐着父皇的脖子,将一碗汤药灌进了他的嘴里,还喃喃自语着,“若非是你害死了姑母,我也不必进宫,他也不会死……我等到今日,才送你归西,已是仁至义尽……” 忽地听到殿内角落传来一声异响,钟离皇后猛地回过头,眸色薄红,“谁?!” 钟离慕楚蹙眉,转头看了一眼脸色煞白、跌坐在地上的姜峤,抬手比了个嘘的手势,随后才踱着步从阴影中走了出去。 “娘娘,是我。” 看清来人是钟离慕楚,钟离皇后才微微缓神,放下了戒备,“只有你一人?” 姜峤霎时绷紧了身体,却听得钟离慕楚平静的口吻,“只我一人。” 趁钟离慕楚吸引了皇后所有的注意力,姜峤颤抖着身体,在地上匍匐着离开了寝殿。 钟离慕楚回头朝阴影处扫了一眼,眸色深深。 他今日,其实是有意让姜峤窥见这一幕。 年岁渐长、羽翼渐丰,从前那个完全依附于他,全心全意巴结讨好他的小狐狸,如今却生出了叛逆的心思。若不趁机敲打,待到登基后怕是更难管束…… 转眼间,钟离皇后已经收拾好情绪,将咽气的皇帝推到一旁,神色麻木地从钟离慕楚身边走过,“回去告诉宁国公,他要本宫做的,本宫都已做到了……也请他说到做到,送本宫离开建邺……” 钟离慕楚低垂着眼,“阿峤即位,长姐便是太后,为何要舍了这般尊贵的身份,去荒山野岭修行?” “皇后、太后,便是这把龙椅,我也从不曾放在眼里……” 钟离皇后疲惫地闭了闭眼。 顿了顿,钟离慕楚忽地抛出一句,“那庶兄的死呢?长姐可在乎?” 钟离皇后愣住,转头看向钟离慕楚,“什么意思?” 钟离慕楚抬眸,眉宇间露出几分哀痛之色,“庶兄之死,是钟离仁侮辱挑拨在先。他为求自保,才误杀钟离仁,可父亲却不分青红皂白,鸩杀庶兄为钟离仁偿命。从前我受父亲逼迫,不能将实情告知……如今,我已在宁国公府站稳脚跟,长姐亦成了太后,这便是替庶兄讨回公道的最佳时机。” 钟离慕楚眼眶微红,定定地看着钟离皇后,“长姐,便不想为庶兄复仇吗?” *** 天启二年,钟离裕在宫中遇刺而亡,一份陈述宁国公府意图谋反的罪状呈到了御前,震惊朝野。 新帝下旨查抄宁国公府,果然查出了钟离裕藏在暗室的龙袍。 钟离慕楚与太后联手,借新帝的名义,和越氏、聂氏等高门望族的推波助澜,成功扳倒钟离氏。 钟离全族,除了钟离慕楚和太后,男子一律斩首,女子一律没入奴籍。 速度之快,就连宫中的太后都未能反应过来…… “说好了只对钟离裕下手,你为何屠了钟离氏满门?!” 太后连夜召见钟离慕楚,难以置信地质问他。 钟离慕楚神色淡淡地坐在一旁饮茶。他如今大权在握,也懒得再在太后面前继续伪装,“娘娘不是向来憎厌钟离氏,今日难不成是要替他们讨个公道?” 太后看着眼前的钟离慕楚,只觉得他十分陌生,甚至有些可怖,虽心中还燃着怒火,但口吻却不自觉放缓,“钟离裕罪有应得,可钟离氏毕竟还有无辜稚童……” “无辜?出生在钟离氏,便是他们的罪。” “七郎,你我也姓钟离……” “我虽姓钟离,钟离氏却以我为耻。” 钟离慕楚放下茶盅,抚着衣袖上的睚眦纹路,“从小到大,他们一直骂我是杂种,说我生来便是错、是孽、是脏污……长姐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太后僵住。 “旁人的过错,缘何要我承担?” 钟离慕楚缓缓起身,一步一步朝太后走了过去,眸底暗潮汹涌,“辱我者,皆已命丧黄泉,可生我者,才是罪魁祸首……我同样不会放过……” “对了,有件事,七郎瞒了长姐很久。” “钟离歇,是死在我的刀下。” 钟离慕楚再踏出永宁宫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众宫婢惊慌失措的唤声。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来,来人!叫太医!快叫太医!” 随着钟离太后崩逝,宁国公府的牌匾也被禁卫取下烧毁,换成了新帝赐下的“钟离府”。 府内空空荡荡,再无从前门庭若市的盛况。四处挂着白纸灯笼,停着数不清的棺木。灵堂内,乌压压的灵牌犹如小山堆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钟离慕楚跪在灵前,起初还在享受将一切摧毁的快意和兴奋,可不过片刻,竟头一次变得怅惘茫然起来。 十岁以前,他总是想讨好宁国公府的所有人。十岁以后,他只想让所有姓钟离的人都去死。 那么现在呢? 就好像突然失去了目标和方向、在原地打转的渔船,永远望见的都是循环往复的景象,一切都变得无趣乏味…… 钟离慕楚兴致寥寥地闭上眼,心里空落落的,一时间竟觉得,好像没有什么睁开眼的理由。 “钟离慕楚!” 一道清亮却充满恼恨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顷刻间将钟离慕楚从深渊中拉了出来。 他蓦地睁开眼,黑沉沉的眸子里猝然闪过一丝光亮,眉宇间的阴翳亦云消雾散。 ……差点忘了世间还有这么个人。 他的阿峤,他一手调/教出的笼中蟋。
第75章 隔岸(完) 05 钟离氏灭族后, 钟离慕楚便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姜峤身上。 他甚至命人将整个永宁宫按照自己的心意重修,随后借姜峤的手下了道旨,将永宁宫赐给了自己。往后不但能随意进出皇宫, 还能在宫中留宿,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这本是道密旨, 可不知为何竟传了出去,还传得建邺城人尽皆知。 一时间, 大街小巷都在议论。 新帝杀了钟离氏满门, 唯独留下钟离慕楚这一根独苗,甚至动不动就唤他进宫,还将本属于皇后的永宁宫赐给他……莫不是新帝有断袖之癖,早就对这位冠绝建邺的钟离公子觊觎已久?! 牧合将这些小道消息一字不差地通报给了钟离慕楚。 钟离慕楚愣了好一会儿,随即笑得前仰后合, 笑声传出永宁宫, 把来往经过的宫人们都吓了一跳。 钟离慕楚虽为人亲和,总是挂着张笑脸, 但无论发生什么,他的情绪似乎都不会波动。在宫里伺候了这么多年,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见钟离慕楚笑得这般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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