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主, 这些人胆敢妄议你的私隐,可要属下……” 钟离慕楚用指腹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泪, 抬手制止,“不必。这些话, 陛下可知道了?” “知道了。” “作何反应?” “陛下震怒,在御书房内来回打转, 却没舍得砸里面任何一样物件。” 钟离慕楚靠回摇椅上, 唇畔的笑意更深。 似乎是发现了一种更新奇的玩法, 钟离慕楚开始有意无意地在人前扮演一个被屠戮满门、孤苦伶仃,只能任凭新帝强取豪夺的受害者。 许是他演得太真实,让那位一直痴慕他的朝月公主当真觉得他成了丧家之犬,竟敢屡次对他出手,还意外得逞了一次。 “啪——” 从御书房送来的汤碗被砸碎在地。 在察觉到汤里掺了什么后,钟离慕楚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汤定然不是姜峤命人送来的。 “姜、晚、声……” 钟离慕楚脸色铁青。 姜峤得了消息匆匆赶来永宁宫时,殿内的宫人包括牧合都已被赶了出来,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姜晚声竟也被拦在门外。 牧合拔出刀拦下了姜晚声,却将原本只想在一旁看热闹的姜峤赶了进去。 与此同时,钟离慕楚正屈膝靠坐在梁柱边,从来自持的他难得失去了控制和隐忍,将眉眼间的嫌恶和憎厌暴露无遗。 他从袖中抖落出一把匕首,刚想朝自己掌心划一刀,就听得有人靠近的脚步声。 这种时候,牧合不敢拦的人唯有一个。 “舅舅?” 试探中又带着些幸灾乐祸。 脚步声在梁柱后停了下来,钟离慕楚侧眸,便只看见金丝镶边的一角衣摆。 “朕已经命人去唤太医了,舅舅暂且忍一忍。” 来通报的人说得模糊不清,姜峤其实并不清楚钟离慕楚中了什么药。不过他想,无论是什么药,能折磨钟离慕楚的,那便都是好药。 姜峤的心思,钟离慕楚再清楚不过,他心念一动,蓦地伸手朝梁柱后探去。 随着一声惊呼,穿着龙袍的天子猝不及防被他扯入怀中,一双小鹿眼霎时瞪圆,露出几分震愕和惊惧。 说来也奇怪,姜峤入怀的所一瞬间,钟离慕楚便察觉到,那股被药物控制的恶心感竟然减弱了不少。 嗅着那股浅淡的龙涎香,钟离慕楚眉心微微舒展,于是单手制住怀里的人,又朝他颈边凑近了些许。 直到此刻,姜峤才终于意识到钟离慕楚究竟中了什么药……他吓得不轻,整个人都在颤抖。 钟离慕楚只觉得好笑,“阿峤在怕什么?舅舅能拿你怎么样?” 说着,他掀起眼看向姜峤。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钟离慕楚忽地愣了一下,眼里竟诡异地漫开一阵雾气,吐息也变得愈发灼烫。 他下意识伸手捏住了姜峤的下巴,指腹轻轻摩挲着,视线下移,一晃神,竟是想要低头…… “啪——” 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了钟离慕楚的脸上,令他瞬间清醒过来。 一垂眸,只见姜峤满脸的惊骇。 钟离慕楚皱了皱眉,扣着人的手一使力,便将他整个人摔了出去,刚刚好摔到了推门而入的太医脚边。 姜峤惊魂未定,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慌忙爬起来,跌跌撞撞离开了永宁宫。 钟离慕楚顶着脸上异常明显的巴掌印,神色莫测。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丢失了脸面。 却不知是因为挨的这一巴掌,还是因为姜峤的抗拒,又或是因为自己的心思…… 不过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既心情不爽,那便一定有人遭殃。 第二日,钟离慕楚以牙还牙,往姜晚声嘴里灌了一碗无药可解的合欢散,并罚姜峤在殿内旁观。 身后,一声声“七郎”断断续续地从层叠纱幔中传了出来。 钟离慕楚却充耳不闻,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蜷缩着蹲在角落的背影,眸光愈发炽热。 06 朝月公主死后,姜峤的名声越发狼藉。民间甚至有传言,说他意图给钟离慕楚下药,逼他就范。而朝月公主看不过眼,阻止了他,这才落至这番境地。 这番传言愈演愈烈,朝堂上,一干臣子看姜峤的眼神也开始不对劲。 不久后,终于有老臣直言进谏,说新帝即将弱冠,后宫却仍空置,应当即刻大选,以安国本民心。 世家们都想将人塞进后宫,于是此谏一出,呼声越来越大。 钟离慕楚终究未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只能任由礼部筹备大选,将参选的图册名单送进宫中。 永宁宫。 牧合低眉垂眼地站在一侧,只听得那翻阅图册的动静越来越浮躁。 钟离慕楚斜靠在圈椅中,飞快地翻动着那些美人图册,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直到翻至最后两页,他眉眼间的冷意才略微和缓了些。 “这两个,留下。” 将图册掷回桌上,钟离慕楚丢下一句便起身离开。 牧合垂眼看去,图册上赫然是相貌平平的聂氏贵女和身体欠佳、传言活不过及笄的秦氏贵女。 *** 虽已定好了后妃人选,可钟离慕楚也没想到,大选那日会出现霍青萝这么一个意外。 他戳穿霍青萝,是因为不喜有人在他面前弄虚作假,无视皇权。 若知晓姜峤会对她一见倾心,甚至不惜为了她违逆自己,钟离慕楚怕是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也不可能勒令宫人为她洁面。 但霍青萝毕竟只是一个女娘,还不足以成为钟离慕楚的眼中钉、肉中刺,真正令他心烦意乱的,还是一日比一日难以掌控的姜峤。 姜峤的谋划,钟离慕楚一直很清楚。 他与曾经的钟离潇一样,只知道逃离,逃离皇宫,逃离建邺,逃离他。 只是这一次,钟离慕楚打算成全姜峤。 若不叫他尝尝失去的苦楚,他又怎会珍惜自己给他的一切。 迟早姜峤会明白,他的世外桃源,从来不在建邺之外,不在什么归云坞,而在他钟离慕楚的羽翼下。 07 给姜峤下蛊之前,钟离慕楚一夜未眠。 一个声音质问他,用蛊虫将一个人捆绑在身边,岂不是与姜晚声一样下作。一个声音却驳斥道,他原本就是下作的人,凭何用不得下作的手段? 可用了蛊,便不止下作。 求不得,求不得…… 百般乞求,却还是得不到。 钟离慕楚可以容忍自己下作,却不能容忍自己卑贱。 更何况是对姜峤,一个从小被他当做玩宠养大的姜峤。 有那么一刻,钟离慕楚甚至对姜峤萌生了杀意,也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二次想杀了姜峤。 可当第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钟离慕楚的杀念还是随着黑暗一同褪去。 “叫医师来,种蛊。” 钟离慕楚披着衣坐在榻沿,攥紧了手里那串佛珠,冷声吩咐牧合。 *** 钟离慕楚一直无法理解姜峤对自己的恨意。 在归云坞时,他是发自内心地认为,只要将那块油酥饼的毒偿还了,姜峤便能原谅他。 至于火烧岐山……说到底这件事不是他派人去做的,他不过是与越旸说了几句话而已。会死多少人,会死哪些人,都不是他能决定的。 看着姜峤为死去的那些亲人消瘦憔悴,钟离慕楚只觉得可笑。 她与那些人才相处了几日,那些人又为她做过些什么,难道只是因为有了些血脉亲情,那些人在她眼里便与众不同,那些“外祖母”“外祖父”便比他这个“舅舅”高上一等? 那是不是意味着,如果他当真是姜峤的“舅舅”,姜峤便会因为共通的血脉,轻易原谅他,而不是恨他、远离他、甚至用勾魂杀了他? 当真荒谬。 钟离慕楚靠坐在狱牢角落,看着掌心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 勾魂的痛,他早前已经受过一次。那一次,姜峤扎得还要更用力一些。 所以此刻,再次感受到生命一点一滴流逝,身体逐渐冰冷,钟离慕楚并没有丝毫慌乱,只是有些恍惚,忆起不少旧事。 霍青萝来到狱中,站在他面前时,他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 钟离慕楚嗤笑了一声,“没想到来送我最后一程的,竟然是你……” “告诉我,如何解蛊。” 霍青萝半蹲下身,一字一句道。 “我连她都没有告诉,难道会告诉你?” 钟离慕楚抬了抬眼。 霍青萝咬牙,“钟离慕楚!你到底将她当做什么?!” 这一点……他自己也从未想清楚过。 钟离慕楚眯了眯眸子,视线变得飘忽不定。 最开始,姜峤就像狸奴一样,不过一只可有可无的玩宠,闲时用来解闷逗趣罢了。后来,她成了他□□最久,最得意的一只斗蟋,也是唯一一只。 再后来…… 钟离慕楚终于出声,语调缓缓,“没了她,世间便没了意趣。” 顿了顿,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些迟疑,又有些新奇地说道,“或许……我是爱她的。” 爱这个字,钟离慕楚自己都说得十分生涩,落在霍青萝耳里更是惊悚。 霍青萝沉下脸,下意识想要冷嘲热讽,可讽刺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想了想,压下心头的情绪,循循善诱道,“可能吧。” “但你或许不知道,爱一个人,应当爱其所爱,乐其所乐,即便她的幸福与你无关。钟离慕楚,放过她吧,若你真的爱她,就放她自由。” 不知过了多久,钟离慕楚才忽地笑了一声。 “那是你的爱,不是我的。” 他的口吻又多了几分讥讽,“我的爱,只有同归于尽,没有彼此成全。霍青萝,只有你们这样的废物,才会选择放手。” “你!” 霍青萝忍无可忍,猛地站起身。 疯子,当真是个疯子…… 她怎么会来此处跟一个疯子耗费时间?还不如现在出去招个皇榜,遍寻能借解此蛊的能人异士! 霍青萝咬牙,转身朝牢狱外走去。 钟离慕楚垂眼,用受伤的那只手掌撑了一下地,调整坐姿。本已麻木的痛感去而复返,竟是疼得他沁出了些冷汗。 姜峤,会跟他一样疼吗?她自幼胆小惜命,此刻应是害怕得不行了吧? 钟离慕楚眼前的景象逐渐失焦,却出现了一双噙满泪水、惊惧和不安的眼睛。 “永宁宫里,还有第三只蛊虫。” 霍青萝的背影蓦地僵住,她不可置信地回头,却见钟离慕楚低垂着眼,整个人似乎已经昏睡了过去,仿佛方才那句话并非出自他之口。 顾不得其他,她又惊又喜,飞快地跑出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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