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峤攥了攥手。 原来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唯独不知道……那个人不是姜晚声,而是她姜峤…… 霍奚舟放下铜钱,看着自己的双手,眸色晦暗,“你可知我这双手杀过多少人?我用它挽弓,射穿过人的心脏,也用它拿着刀枪,砍下人的头颅,甚至在没有兵器的时候,用拳头硬生生将胡人的头骨锤碎……” “夜里惊梦,满目血影的时候,我只能替自己找个寄托,让自己不要因杀戮迷失了本心。这枚铜钱,既救过我的命,也救过我的心。所以我想报答她,想要将她从那个皇城里救出来,可她贵为公主,我想不到别的方式,唯有求娶……” “别说了!” 姜峤猝不及防地出声,嗓音隐隐带了几分颤抖。 察觉到姜峤的失态,霍奚舟终于从回忆中抽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转头看向姜峤,却见她难堪地侧过了身,将整张脸隐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神情,“我不想听了。” 姜峤站起身,抬脚就要走,却被霍奚舟一把拉住。 霍奚舟攥着姜峤的手腕,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背影,“既然问了,为什么不听我说完?” 姜峤挣脱不了霍奚舟,只能定在原地,咬着唇瓣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她很清楚霍奚舟在想什么,直到现在,他恐怕还以为自己在嫉妒姜晚声……殊不知他口口声声想要报答的、想要救出来的那个人,是姜峤……却也不是姜峤。 她心里清楚,当年的姜峤,早就在失去母亲的那一日死去了。 钟离慕楚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如今的她不过是个自私自利、两面三刀,为了苟且偷生、不惜与禽兽同流合污的卑鄙小人。 一种说不清的酸涩和厌憎充盈着姜峤的内心,令她难以忍受,只想要逃离。 迟迟等不到姜峤的回应,霍奚舟站了起来,朝她走近了两步,“我早已想清楚,无论心中的那个人是朝月公主,还是朝月公主的影子……这些年我将她当成同路人,当成恩人,当成挣脱业障的念想……却从未有一刻,因为她感到困惑、恐惧和妒忌……但姜峤,你与她不一样。” 霍奚舟抬手,将背对他的姜峤转了过来。 姜峤挣扎了两下,还想要将自己藏起来,却被霍奚舟一下扶住了后颈,被迫仰起了那张脆弱不堪的脸。 对上姜峤泪意盈盈的眼眸,霍奚舟眉宇间闪过一丝愕然,可紧接着,便有其他情绪翻涌了上来,令那双黑沉晦暗的眸底泛起一丝亮色,“为什么?” 山风骤起,将姜峤红白相间的袖袍吹得瑟瑟作响,也令她打了个寒颤。眼睛一眨,一滴泪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刚刚好落在颊边霍奚舟的手指上。 霍奚舟心口一紧,指腹在那道泪痕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语调不自觉放缓,“哭什么?” 姜峤脑子里嗡嗡地乱作一团,她难得在人前真情实感地落泪,此刻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皮囊都被撕扯开,将内里那不争气的狼狈模样曝露在外。 她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难过。比起当初在武安侯府看见姜晚声的画像,比起在江州被霍奚舟囚困羞辱,都要难过。她并非在难过霍奚舟爱谁不爱谁,爱过谁,此刻又正在爱谁。 她难过的是那个回不了头的自己,和无可挽回的宿命…… 霍奚舟的目光紧紧锁在了姜峤的眉眼间,嗓音喑哑,“你没有害过青萝,也没有害过姜晚声,更没有爱过钟离慕楚……你心里是有我的,是不是?” 姜峤垂眼,胡乱摇着头,后颈的那只手掌却微微收紧,制止了她的动作,令她避无可避地与霍奚舟视线交缠。 “皎皎……只要你点头,我就信。” 不知是夜色作祟,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姜峤竟从那双向来阴冷倨傲的暗眸里看出了几分缱绻柔情,眸底的坚冰好似融化了一角,在月色映照下跃动着粼粼波光。 醉意驱使下,姜峤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感觉自己正被眼前的人深爱着。 她的神色越发怔忪,双眸里盈着的水雾时而深重时而清浅,眼前那张俊逸深邃的面庞也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姜峤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闪过不少念头—— 如果她不是姜峤,如果没有那则预言,如果她从最开始便真的是个公主,如果霍奚舟没有因为那身衣裳认错人…… 可这世间,从来没有如果。 姜峤呼吸窒了窒,眼泪不知不觉又滚落了下来,竟比之前哭得更厉害了。 女娘泪水涟涟,眼眶通红,连带着鼻尖也有些泛红,那娇柔的模样看着既可怜,又叫人心疼。 霍奚舟眉宇一松,控制不住地低头,可就在吻上姜峤唇瓣的前一刻,他却又忽地停下来,克制地收起了身上那股强势威迫,转而朝侧边移游了些许,薄唇轻轻贴上了她的面颊。 颊上未干的泪痕被一点点吻去,姜峤身子微微一颤,怔怔地感受着那在面颊上辗转的冰凉触感,感受着霍奚舟近在咫尺的炽烈吐息,一时间,耳畔风停水歇,只剩下她自己躁动不安的心跳,如擂鼓般隆隆作响。 ——你太紧张,也太束缚自己了。这里是归云坞,你大可放松些,随心所欲一些…… 脑子一片混沌时,姜峤忍不住想起了许谦宁今夜说过的话。 好似被心里的声音蛊惑,她鬼迷心窍地抬起手,轻抚上了霍奚舟那轮廓深刻的侧脸。 霍奚舟眸光闪了闪,扣在姜峤后颈的五指微微一松,下一刻,姜峤便主动仰着头凑了上来,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那润湿的唇瓣轻轻贴在了他的唇上。 霍奚舟的心跳骤然失速,视线定定地落在姜峤面上,眼底暗潮涌动。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准确的说,是她变回姜峤后的第一次。 短短一瞬,时间的流逝仿佛慢了下来,而他们身后的悬瀑似乎也短暂地陷入停滞。 霍奚舟喉结上下滚了滚,原本的收敛隐忍和克制,此刻又化作乌有。他低头,刚想加深这个吻,姜峤却忽然一把推开了他。 姜峤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气息不稳地站定,再抬眼看向霍奚舟时,面颊仍残留着些许绯色,可眼里的醉意已经彻底消散,“就到此为止吧。” 今夜过后,不论是从前的人,还是从前的事,不论是姜峤,还是喜欢过姜峤的霍奚舟,都会被彻底埋葬。这一吻,并非改变心意,而是诀别。 霍奚舟僵住,直直地望着姜峤,眸底热意稍退,但却还是不甘心地,“如果明日你愿意跟我走,跟我回江州,我不会再关着你,也不会让任何人戳穿你、伤害你……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 “我不愿意。” 姜峤斩钉截铁地,“我不会跟你走。” 乌云遮月,霍奚舟的面容也有大半被黑暗侵蚀,再也看不清神情。 “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便请霍将军将今夜种种忘了吧。” 姜峤丢下这么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 第一缕晨曦照进归云坞时,早早入睡的老人们都已起身,纷纷朝溪泉边走去,唤昨夜醉倒在外面的年轻女娘和儿郎。 姜峤的舅母也在人群堆里找到了许谦宁,叫醒他后,又朝四周看了两眼,问道,“你表妹呢?” 许谦宁揉了揉眼睛,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人还是迷迷怔怔的,“表妹……表妹昨夜好像回房睡了。” “好像?” 舅母瞪了瞪眼,“你祖母昨夜怎么说的,不是让你照顾好她吗,怎么连她去哪儿了都不知道?” “我喝多了……” 许谦宁咳了两声,嗓音还有些发哑,忽地想起什么,他也转头,目光在散去的人群里寻找着。 知子莫若母,舅母一眼看出他要找的是霍青萝,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一掌。 许谦宁吃痛哼了一声,摸着后脑勺,“阿母!” “我听你祖父说,阿萝与她兄长,今日便要离开归云坞了,你再念着人家也没用?能不能对你表妹多上点心?” 一夜宿醉,许谦宁本就有些头疼,听了这话更是心烦意乱,趁他阿母一个不留神,便蔫头耷脑地走开了。 天光彻亮时,霍青萝也在自己的屋子里醒来。她昨夜喝得并不多,还能回忆起是姜峤将自己送回来的。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她做了一整夜的梦,竟都和姜峤有关。可诡异的是,梦里姜峤竟然是个男子…… 梦里做过什么,霍青萝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可和梦中人相处的感觉,她却记得十分清楚。直到下了床洗漱完,想起那种感觉时,她还是觉得既开心又紧张,竟有些像面对心上人时的局促。 怎么会做如此奇怪的梦呢?还是说她认错了人,姜峤和许谦宁本就长得有些相似,梦里的人难道是许谦宁?可她对许谦宁,也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还是说她其实一直喜欢许谦宁,只是不自知? 霍青萝摇了摇头,将脑子里那些胡思乱想通通甩了出去,转而收拾起了自己的行李。说是收拾行李,可她望着屋子里的所有衣裳首饰,又是一时怔住,无从下手。 她不想带走属于归云坞的东西,可如此一盘算,便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了。 当初她被许谦宁带进归云坞时,便是身无长物、两手空空。如今桌上的首饰、妆奁还有一些精巧稀奇的小玩意,有些是许谦宁自己做的,有些则是他拜托出山采买的人搜罗的。 “……” 霍青萝呆呆地盯着那些东西,半晌才叹了口气,打消了收拾行李的念头,转而推门而出。 门一推开,她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坐在门口石阶上。 霍青萝愣了愣,唤了一声,“宁郎?” 许谦宁转头看见霍青萝,立刻打起精神站了起来。不知是因为宿醉的原因,还是别的,他看上去比平常要憔悴些许,可面上仍是带着笑,“阿萝,你和霍兄今日便要出山吗?” 霍青萝点了点头。 “……那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许谦宁没话找话地问道。 霍青萝有些尴尬地,“我……没什么要带走的,所以不用收拾了。” “什么都不带了吗?!” 许谦宁先是惊愕,随即又反应过来,“不过也是。待你出去后,霍兄自然会给你重新添置,定是比我送你的要好得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 霍青萝小声道。 许谦宁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道,“我去找祖父说一声,待会送你们出山。” 语毕,他便匆匆离开,没走几步,他又转头看,看了一眼霍青萝往石阶下走的背影,眸光微动,随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加快了步伐。 几近晌午时,霍奚舟与霍青萝离开了归云坞。许毅之不仅派了人为他们引路出山,还亲自动身送客。许老太太和许修竹夫妇自然也跟着一起,除此以外,还有这几日被霍奚舟魔鬼操练的许氏儿郎们,和曾经与霍青萝关系亲近的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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