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激灵,冰绡的睡意迅速消散。朦胧间,就见床前笼罩了一个高大的黑影,似乎正俯身看着自己。 惊恐之中,冰绡没往刺客那里想,却是满脑子妖魔鬼怪。就要大声呼救,脖子被那黑影点了一下,惊叫便堵在了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的哼哼声。 “还好是人……不对,是人也不行啊!” 冰绡挣扎着想下床,那黑影却如倾山般压了下来,令她动弹不得。 是个高大的男子! 男子竟然还在她那层薄薄的纱衣上乱摸! 情急之下,冰绡抽手便朝黑影的脸狠狠甩了一记耳光。 这耳光用足了力气,发出了清脆的“啪”声,震得冰绡的手心一阵发麻。仿佛是这耳光威力甚大,黑影挨了之后便不动弹了。 他抬起一点身子,右手里似乎拿了个什么东西,一下子插到了冰绡的头上……似乎就是桌上净瓶里插的那枝红牡丹。 将花插到冰绡头上,那人叹了口气,说了句话:“小狐狸又打我,你的手不疼么?” 脖上又是一点,冰绡于是听到了自己的呜咽。 “狗贼,你想吓死我!” 檀琢的面孔虽然看不清楚,冰绡却知道他此刻一定是在得意地笑。 果然,他的话带着笑意:“不是你在信中说想念我身上的味道,怎么这会闻不出来了?” 冰绡的泪水滚滚而出,只怕自己是在梦中。 试探着伸出手去摸他的左胸,被他用力一带,按在那伤疤处,温声细语,“已经好了。” 手摸上去,那处皮肉有起伏的触感,疤痕似乎只有铜钱大小。 檀琢闷哼了一声,冰绡的手一下子缩了回去,“你、你还不舒服么?” “是。” 都三年了,怎么还没好利索么,冰绡想问他。 话未出口,唇舌已被他堵住。于是从里到外都是他的气息,冰绡被熟悉的皂角味道包裹着,仿佛置身于格里雪山下的青青草地。 千言万语尽在辗转反侧之间。他似乎在说,日日夜夜都想你。而她的身体不像她的嘴那般善于巧辩,颤抖间已然倾吐心声,她也和他一样。 三月不是牡丹季,何况西都春晚。好在云州四季如春,便能养出这样娇艳欲滴的红华。插在冰绡头上,枕席间摇摇颤颤,教人情不自禁想到自古文人骚客断肠之吟。 檀琢携牡丹而来,想的却不是“唯有牡丹真国色”。冰绡容颜妖丽,自然与牡丹的雍容华贵不同。只是檀琢无端觉得,牡丹之美,乃是极女性之美。穷妖极丽,令人不自禁想到富贵繁华和雪肤香腮,有蛊惑人心之效。是故,文人士大夫不喜,将其贬为“杨妃歌舞态,西子巧谗魂”,生怕“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欧阳修为牡丹辩,说什么“凡物不常有而为害乎人者曰灾,不常有而徒可怪骇不为害者曰妖”,却也只是说这份妖美无害,劝士子放下审美之焦虑,悦纳百姓之钟情。 檀琢却觉得,这妖美不止无害,更有可贵之处。正如身下这小女子,柔软,艳丽,自有与须眉男儿不同的力量,令他如获至宝,珍之重之,愿意以性命相酬。 或许女子和商贸皆是异端。檀琢为王,却决心在云州将异端发扬光大。他想要云州这一方水土,长得出千家富贵,容得下万枝娇华。 一定是开蒙太晚、读书又甚杂,尽管此刻已生不如死,檀琢脑中仍然盘桓着牡丹,有王仲初的“软光笼细脉,妖色暖鲜肤”,也有王实甫的“露滴牡丹开”。 冰绡尚有一丝清明,双手轻拒其胸,恨声询问:“汝尚童男子耶?” 牡丹开口,檀琢愈发头脑昏昏。头一回不知轻重,便如狂风催花,片刻间已是狂风落尽深红色。 将至天明,曙色侵窗。 冰绡觉得自己几乎要昏死过去,身上之人却仿佛愈发精神,手麻脚利将衣服穿好,一把便将她扛在身上,自窗口腾跃而出。 阔别三年,辟邪的背上又出现了这两个没轻重的年轻男女,自是愤恨异常。撂着蹶子便跑,直跑得怒气腾腾、烟尘冲天。 冰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哑着嗓子叫,“七哥他们会着急的!” 檀琢仿佛不知疲惫,春心萌蘖一发不可收拾,马背上亦能胡天胡地:“傻姑娘,他早知道了!” “……你这样急着回去作甚?” “替你抢一块封地!”
第94章 春衫风流 昭阳公主归云后便上了一封折子,虽是连写带画,意思倒也明白:凭什么姓明的有封地,我这个实打实的公主只有封号?渡口这块地方不错,我看上了!至于明丰么,蜀地甚大,请皇兄另给他指个地方,想来大将军王是不会介意的。” 大将军王的折子随后即到。 “公主悍勇,已将渡口占领。臣弟无能,无法为归乡王讨还封地,请皇兄降罪。涪县物阜民丰,臣弟愿割爱,让与归乡王,还请皇兄恩准。” 气得青时当朝撕了折子,大骂混账。 殿上有不知死活者,从旁相和。“公主假封地之名,实则为云州占据天险。大将军王之言实乃托辞,非是不能,实乃不愿……” 兵部尚书冯芃怜恤此人年轻心直,好心咳嗽了两声以示提醒,不想这人愚鲁顽钝,看不出半点眼色,又继续道:“陛下登基不久,国祚未稳。公主身为藩王之妻,如此肆意妄为,若不重罚,恐成太平、安史之祸……” “混账!” 青时勃然大怒,这回骂的却是这可怜的小官。 冯芃不忍见他因言获罪,为他求了个情,他方才以二十廷杖免了杀身之祸。自此满朝文武皆知,陛下对昭阳公主宽容甚深,于此事便不敢多言。 最后还是冯致尧的主意奏效,罚金百万两,限三年缴齐。 如此,既全了皇帝的颜面、充实了新朝国库,又令檀王无话可说。百万两黄金买渡口天险,怎么算都是云州占便宜。 阮七虽将渡口让与檀琢,军备上却不肯放松,银羽卫驻守渡口城外,对云州兵马大元帅傅杏明的金甲军严防死守,连一只苍蝇都不肯放过来。 冯蘅笑他愚钝,他还不解,“军国大事,岂是儿戏。” 冯蘅轻摇团扇,在他额上一点,笑道:“不是咱们防他,而是他该防着咱们这位皇帝!” 阮七仍不解:“此话怎讲?” 冯蘅摇头:“此前川陕已经尽入他囊中,他却肯为了冰绡一人而放手,可见他这人是个情种。他要渡口,不过是防着皇上发难。而你那位皇兄……”说到此处,冯蘅想到好友明意,不禁叹息,“难怪他能登上九五之尊之位呵!” 阮七若有所思,半晌方问道:“那么,在阿蘅心中,是檀王这样的男子好一些,还是皇兄好一些呢?” 冯蘅掩嘴而笑:“什么浑话!” 见阮七眸中好奇之色大盛,她方环着他的脖颈道:“还是你这样的男子好些。” “我是什么样的男子?” “你是个不解风情的男子!便如此刻,你该抱住我,吻我,而不是再追问我,’我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菱花窗外下起四月雪,纷纷飏飏若杨花。 午后,雪霁放晴。 冰绡穿着一身鹅黄衫子,倚靠在月洞窗前向外探望。檀琢悄悄过来,只见圆圆的木框窗外,两只红嘴蓝羽的山雀落在窗前新吐蕊的酸樱枝头,正专心地为对方梳理被春雪打湿的羽毛。 枝头薄雪本就温软,被鸟儿轻摇,便如凝酪般流淌而下,融化在明媚的春光里。 冰绡嘴巴微张,上挑的大眼却与这对鸟儿很像,都是春日里的灵性之物,焕发着欣欣生意。 檀琢情不自禁从背后将她环住,她吓了一跳,那两只鸟儿亦受了惊吓,张开翅膀,扑棱棱地从如画的窗景中飞走了。 冰绡撅起嘴巴埋怨,“都怪你!” 檀琢食髓知味,受不了她这样娇憨的样子,顺势将她压在窗框上,低声哄道:“乖,你只管朝外看。” 窗棂上的雪簌簌而落,明月窗下的小片嫩芽无端地受到牵连,又被淋了一场好雪。 檀琢答应过冰绡,一定会还她一场大礼。眼下恩远王过世尚不足周年,还不到时候。冰绡心里倒想得开,婚礼仪式不过是将两姓之好昭告世人,而她与他之间,从凉州到京城,从京城到云州,其间风云变幻、铁马金戈,早就是世人皆知,何苦再劳民伤财昭告一回。 冰绡于此事十分豁达,檀琢却心中有愧,“毕竟遗憾。“ “我倒有个主意,婚礼是合两姓之好,繁琐复杂,新人只有疲累;我们不妨效仿古人,再加上自己的意思,办一个只求两人之好的大礼。你以为如何?” 檀琢觉得十分新鲜,“如何仿古?” 冰绡眼珠一转,“既要仿古,便要以诗经、礼记为准。你便去为我猎一双雁,以白茅包之,以为聘礼!” “你的回礼呢?” 檀琢眸光点漆,灼灼灿烂。 冰绡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三日后。 檀琢按冰绡的意思,头戴斗笠,身穿草衣,下身也只围了条草裙,手里拎着白茅草包裹的双雁,十足古人打扮,傻乎乎地来到约定之地:格里雪山脚下一片空旷的草地。 骋目四望,唯花草萌蘖,并无一人。 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仍不见人影,檀琢方才确定是被她耍了。正要回去找她算账,忽闻山下传来马蹄声,仔细看去,却是杏明、楚风、檀琼和大山等人! 檀琢大惊失色。 冰绡明明说好了,此礼只有他们两人,并无旁人观礼! 自己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他拔足欲走,杏明的笑声已经传到近前,“王妃还没来呢,王爷这是要去哪啊?” 檀琢羞愤欲死,完全不敢搭茬,只压低了斗笠帽檐,暗暗提起一口气,便要施展轻功逃遁。 “站住!” 一抬头,冰绡已经张开双臂,笑吟吟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她只穿了身素净的绯色纱裙,面上不施脂粉,头上却簪满了盛放的牡丹。 牡丹本就是碗口大的艳花,聚在一处簪于头上,真个花团锦簇,艳色逼人。 亏她肤光胜雪,唇红齿白,方才与这倾国名花两相合宜,仿佛她就是花中长出来的一般。 “好不好看?” “好看。” 檀琢眼睛发直,脑中尽是苏子的“头重欲人扶”。 呆看了她好半晌,檀琢才发觉她身后还站着平蕙一家。 见檀琢眸中带着疑惑,冰绡与他偷偷挑眉,随即道:“听莺儿和绿芜说,我不在这几年,蕙姐姐常常来我房里睹物思人。我心里感激,便请了四叔一家来观礼。” 檀琢虽不解其意,可她既然都说了,便万事都听她的。 阮义一家早成了云州的笑话。先前是自作聪明,抛下一家人前来投奔大赵氏;现在阮青时称帝,他们又想回去讨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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