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仗着有红盖头的遮挡,很是肆意地咬着嘴唇笑了。 在司礼太监的引导下,她们二人夫唱妇随,向御座上的帝后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明意负着沉重的头饰和嫁衣,动作却几乎如行云流水一般。她对高坐在御座上的那位父亲没有什么感情,对他身旁的皇后只有畏惧。对这座整日烟气缭绕的昭和殿,她就只剩下厌恶了。 真好,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明意心想。 被盖头遮住的脸上泛着此生从未有过的生动光辉,教她看起来艳丽极了。 可惜她自己看不到,青时也看不到,白白可惜了这般令人惊心动魄的殊色。 二人拜别帝后,照例要步行到宫门口才能上马坐轿。 许是感受到了她的冷,青时的脚步越来越快,她被他牵着,走得有些气喘。 “慢一点,我跟不上了。” 她终于轻轻说了出来。 青时一下子住了步伐,她便也不安地跟着停住了,心里不禁惴惴:他是生气了吗,嫌弃自己太娇气? “驸马爷如此春风得意,不拜一下舅兄吗?” 是年轻男子的声音,随后便是七嘴八舌的附和,“就是就是!阮公子从此大富大贵,理应好好谢过太子殿下!” “诶?怎么能说是谢过,照我说,无论是君臣之分,还是兄长之情,都应该行大礼!” “行大礼!行大礼!” …… 皇亲国戚家的纨绔们聚在宫门口,一齐嚷嚷起来。 明意虽然没有听到太子的声音,但她知道,此刻太子一定是被那群纨绔簇拥着,神情倨傲而轻佻地看着自己和青时。 “皇兄……” “皇兄……” 她刚一开口,声音便被青时的朗声盖过了。 “皇兄是太子,又是青时的舅兄,理应受青时三跪九叩之礼!” 明意看不到青时的神色,仅从声音判断,他似乎不以为忤,反倒是心情愉悦的样子。 可他的手却在刚刚紧了一下,攥得她有些疼。 那只手随后便松开了,它的主人做好了撩衣下跪的准备。 明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是自从走出了昭和殿后,胸中便有一团火,此刻竟蹭地一下烧了起来。 她伸手回握住青时那只刚刚松开的手,身子一矮,随着他一齐跪了下去。 她伏在地上,用了很大的力气,高声道:“明意拜别皇兄,愿皇兄龙章昭昭,凤姿灼灼,松鹤万年,千岁千岁千千岁!” 青时似乎是迟疑了一下,随后便也跟着她一起,朗声道:“愿皇兄龙章昭昭,凤姿灼灼,松鹤万年,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的声音略滞后了她一些,清朗与恬淡交织在一起,好像是《惊梦》的复调,听起来令人有短暂的目眩神迷。 太子垂着眼皮,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脚下的青时。除了庆裕帝,这天下人合该都是要跪他的。 阮青时自然也不例外。 可不知为什么,偏偏是阮青时的跪令他觉得无比快意。 那快意如果非要形容,便如同折青松、碎白玉,仿佛有“咔嚓”一声响似的,令人觉得很痛快。 阮青时越是恭敬,越是逆来顺受,太子就越觉得他那张好皮囊下包藏着一颗祸心,教人恨不得将他活剐了,将那颗心血淋淋地掏出来,看一看上面是不是写着“忍辱负重”。 这一天就要到了,不是么? 太子眼角的皮肤发生了细微的抽搐,将嘴斜吊起来,发出了漫不经心的一声“起来吧!” 众人随即闪开一条路,青时笑笑,一翻身骑上了那匹早已等候多时的玄色高头大马,双腿轻轻夹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意气风发的“驾”,接亲的红色长龙便开始游动了。 明意坐在花轿里,在喧闹的锣鼓声中努力地辨认着街市的方向。 渐渐地,人声嘈杂了起来,明意知道,此时已经距皇宫很远很远了。 “啧啧,到底是天子嫁女,这排场,真阔气!” “驸马真俊啊,也不知道九公主长什么样?” “那还用说,金枝玉叶,肯定美得跟庙会上的菩萨似的!” “……你懂什么,‘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就算是丑麻子,谁敢不要啊,哈哈!” “……我真听人说过,驸马爷对这门亲事本来是不情愿的,你想想……仕途就毁了,谁愿意啊?” “是啊,正是如此!” “我说你们呐,总想着皇上娘娘是不是用金锄头铲地!……贵人的心思,是咱们能揣测的吗?当驸马有什么不好,啥差事都不用做,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呦!” …… 明意心中的火就这样逐渐熄了。 市井的嘈杂声裹挟着与皇宫不一样的烟火气,经由明意冻得发红的耳朵,直冲她的肺腑。 她仿佛被一股辛辣的烟呛到了,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到将眼睛咳得发热才堪堪平复了。 喜轿终于到了阮府。 这里的丧事刚过了一个多月便又仓促地办起了喜事,门口张挂的白幡好像是一夜间染红了似的,那青瓦黑墙却还没从上一波大事中抽身出来,依然由里而外的透着肃穆的气息。 迎娶公主自然要按照宫中的规矩来,没有接喜婆婆,没有要果子吃的儿童,也没有跨火盆、吃喜果、闹洞房。 噼里啪啦的鞭炮放完了,诺大的阮府一下就静下来了。 明意敏感地察觉到,有很多人在好奇地看着自己,可她们都安静得出奇。 阮大将军和阮夫人谨守礼数,依照皇家嫁娶的礼仪先后推托了三次,而后才惶恐地受了儿子和新妇的一拜。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又是一阵鞭炮声过后,明意被人扶着往洞房去了。 她走得很慢,听到前院的声音渐渐喧嚣起来,青时的脚步声似乎也渐渐汇入其中了。 明意这时才感到一阵的失落。 她有些惶恐,有些难过,心里空空的,坐在空荡荡的洞房里不知所措。 两个贴身宫女的存在并不能让她安心,反倒是让她觉得就连难过都是不自在的。 “你们都出去,我想自己待会。” 两个宫女相互对视一眼,一脸不情愿地推门出去了。 她们也是初来乍到,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能在洞房门口守着。 明意长出了一口气,揭开盖头,打量起这个洞房来。 这里比她的小寝殿宽敞些,一看就是新收拾好的。桌椅家具有新漆的味道,仔细看榫卯连接处还有崭新的木茬。 无一处不干净,无一处不崭新。 明意想从房间的蛛丝马迹中找到青时痕迹的愿望落空了。 她有些气恼,索性坐回床上,又把盖头蒙上了。 “九公主在里面吗?” 有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不待门口的人回答,又响起了“咚咚咚”的叩门声。 明意刚要说“进来吧”,那人已经推门而入了。 明意撩起盖头,正对上冰绡黑亮的大眼睛,“呀!”冰绡低呼一声,然后就抿着嘴笑了起来,“你今天真好看!” 冰绡清瘦了许多,原本一双圆圆的杏眼被鬓边的青丝提了上去,成了微微的上挑的样子,少女的稚气褪了些,平添了几分妩媚的神采。 见明意打量自己,冰绡眨了眨眼,语气轻快道:“我好啦!你送我的药我都吃了,那个药膏也涂了,你看,一点疤都没留下。” 她指着自己的嘴角给明意看,身子便不客气地坐到了大红色的喜床上,另一只手不见外地挽起了明意的胳膊。 “哦对了!” 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冰绡松开明意,从怀里掏出一个扎好的油纸包,“诺,给你!阿娘说向来新妇最辛苦,一整天吃不到东西,怕你饿着,教我给你带些吃的!” 明意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胸口闷闷地,喉咙又酸又涩,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你别哭呀!” 冰绡拉过她的手,轻声道:“你们皇家规矩太大,这么多人看着,我们不敢逾越了,只能拿这个先凑合凑合,委屈你啦!” “不委屈,很好、很好,我很喜欢。” 明意忍着哽咽打开油纸包,小口小口地吃起了点心。 冰绡看着她的模样,娇娇怯怯的,一时竟不能将眼前的美娇娘与那日仗义相救的姐姐重合到一起。 她忽然想起冯蘅有意无意间说过的话,她说“别看九公主是金枝玉叶,她受过的苦,远比我们这些官宦人家的小姐多呢!” 明面上贵为公主,实则爹不疼娘不爱,孤孤单单地长大,又孤孤单单地出嫁,未来的夫君却又因为她公主的虚名而断送了原本的大好前程,她心里该是怎样一番滋味? 可转念一想,哥哥究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九公主从前的苦楚,往后就再也不用受了吧。 而自己……自己纵有父母疼爱,有兄长关怀,后半生却要与那样恶心的人相伴。 若有得选,她阮冰绡宁愿先苦后甜,也不愿先甜后苦。 九公主只见她盯着油纸包出神,却不知片刻之间她已心思百转,从怜惜别人转到自怜自伤了。 “你……要不要也吃一个?” 冰绡回过神来,又换上了活泼的神态。 她极自然地对着明意撒起了娇,“你吃罢,我给你讲,我新进得了一样宝贝,本来想抱来给你看的,可是它的毛掉得厉害,怕弄脏了你的喜服……” …… “我小时候也想养一只小猫小狗什么的,可是不知道问谁要,也从来没有人送过我。” “这有什么,我跟哥哥说,教他送你不就好啦!” “……送你这个的人一定对你很好罢?” “……唔,也不怎么好……” …… 姑嫂俩在新房里说了小半天的话,落日时分,前院的宾客才陆续散了。 时辰已到,公主该起驾上轿,与驸马一同前往新建成的驸马府了。 今夜,公主和驸马会在那里圆房;往后,那里便是他们要住一辈子的地方了。 明意平静下去的心又揪了起来,好在有冰绡一直在身旁陪着,她才感到好受了些。 阮府西院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阮老夫人教宋韵嬷嬷扶着,脸上病容仍在,神色却很自得。孙子离开行伍是第一重喜事,能攀龙附凤是第二重喜事。她人逢喜事精神爽,因阮武之死而萎靡的精神也振作了不少。 阮信夫妇在阮老夫人身旁站着,其余几房跟在身后,再往后是阖府有头有脸的下人。 连同冰绡在内的几个姑娘跟在新人身侧,由宫人挨个给了红封,公主和驸马便双双上了马车,准备启程了。 阮七带着便装的亲兵跟在马车身后,刚要出府门,便被一个红衣太监拦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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