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绡却摇头,“岂不闻兽王既在,小兽亦不敢撒野?蜂巢亦有分工,秩序井然,并不比人世间差什么。故此,你说的还是山林,不是国度。” “别卖关子,你有什么话就快说。”杏明不耐道。 冰绡的目光从檀琢脸上掠到杏明,再到楚风,忽然站起身来,指着坊市大大小小的摊贩、男男女女的行人道:“兽群残忍,老弱病残者不能存活。人却不同,是故礼记说要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切,还以为是什么,不过老生常谈。” 冰绡的目光忽然凌厉,“先王所说大同,我以为并非一起穷苦,也非任由贫富两端,而是要谋国者时时给弱小者留有一线生机。傅将军,纵然你先祖白手起家,你坐享富贵便已经是祖荫有余,为何还要断送平民百姓的财路?我是不才,却以为无论到哪里,都要给人一个活得好的机会。总不能你已经骑上了马,却还不许别人走大路,只能蹚荆棘丛吧?” 顿了顿,冰绡的视线转回檀琢,直直望着他道:“若果真如此,长此以往,国家定会成为大户之国家,再也不是万民之国家。檀琢,你没听过三家分晋么?” 檀琢的面色变得很沉。 倏然起身,他道:“不早了,回去吧。” 冰绡知道这话说到了他心里,只是不知他如何想的。他这人玩笑归玩笑,实实在在是惹不得的。 他沉了脸,她亦悬心。 只好闭了嘴巴,老老实实跟在后面,再不多话。 晚夏之夜,凉丝丝地下起了小雨。 杏明似是想到什么,忽然对店家道:“这雨来得好,不耽误生意。” 店家笑道:“今年的雨都疼人,我记得清楚呢,这第一场雨是三更后才下的,刚好赶上收摊儿,我们油纸伞都备好了,倒也没用上。——这位姑娘,拿一把吧,这雨看着小,到家也淋湿了!” 杏明哑着声音问:“你记得清楚吗?第一场雨是三更才下的?” 店家道:“您放心吧,这个绝不会错。雨季临近时,我们这些人恨不得日日看天儿,就怕影响了生意,第一场雨呀,确实是三更之后才下的,可成全人哩!……” 店家的絮叨渐渐融入雨丝里,杏明已经听不到了。 “你说,那晚雨下得急,所以你没买成饵丝,对吗?”她淡淡地问楚风。 “那晚你去哪里了?”她又问。 楚风道:“你听我解释么?” “我只问你,是不是你?” “……是。——你去哪?” “滚开!我不想再见到你!” 细雨将人流分散成一小股、一小股。 楚风去追杏明,冰绡忐忑地跟在檀琢身后。 上了主街,冰绡方鼓起勇气,“檀琢,等一下,我要去看郎中。”
第60章 如梦 檀琢如梦方醒,下意识地抬起手臂,用宽大的袖子给她挡雨,“哪里不舒服?” 冰绡一时愣怔,“你不是生气了么?” 檀琢摇摇头,面色缓和了不少,“不是生气,是惊心。往后这样的话,只与我一人说便可,知道么?” 冰绡想,这是不想教傅杏明听到的意思了?不知怎地,她的心又欢喜起来,声音糯糯道:“知道了。” 檀琢又问:“哪里不舒服?刚才吃不对了?” 冰绡摇头,“不是,你不要问,我没法与你说。” 檀琢想到了什么,一时有些窘迫,“回去找府医看看?”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冰绡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前面那个医馆看着挺大,就去那家,你在大堂等我,不许进去。” “……好。” 不多时,冰绡从里面隔间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册书,还有一张方子。 “付钱,”她小声道。 檀琢挑眉:“不开药?” 冰绡摇头,“别问啦,快付钱吧!” 檀琢看她将那方子叠好,小心地夹到那书里,又将书卷成一个筒,胡乱地往袖子里面塞。 她的胳膊太细,那书卷起来便将袖子弄得鼓囊囊,檀琢一伸手:“我帮你拿着!” 冰绡却如防贼般向后跳去,“不用不用!快回去吧!——对啦,咱们再去买些点心,我要给檀琼带一份,她爱吃什么你一定知道吧?快走快走!” …… 知道檀琼惯是昼伏夜出,冰绡也不耽搁,当晚便教绿芜陪着往姝华阁去。檀琢说他好久没见妹妹了,便也跟着一同前去。 不出意料,檀琼并未给亲哥哥面子,依旧是闭门谢客,从始至终不肯露面。金珠出来接过点心匣子,似是颇为激动,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倒弄得冰绡很不好意思:这是人家哥哥的钱买的,自己倒得了人情。 “阿琼始终都这样不肯见人么?” 檀琢担忧里带着三分怒气,吓得金珠嗯嗯啊啊地点头,期期艾艾地说起檀琼的近况。檀琢听完更怒,颇有闯门而入的架势,亏得冰绡死命拉着,“走吧,我困了!” “檀琼,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我如今也有一些体面,这府里谁敢欺负你去?你就非要这么自轻自贱?” 檀琢站在檀琼的卧房门口,十分地怒其不争,胸膛因生气而上下起伏,嘴抿成了一道直线,这幅样子是冰绡从来没见过的。 “檀琢,你让她自己想想,太晚了,咱们回去吧。” 冰绡有点害怕,只敢拉住他的一方衣角,轻声细语地求他。 檀琢没有甩开她的手,只是气性上来了,便无法轻易罢休。冰绡看着他,忽然想起了青时从小到大唯一一次哭,就是因为自己。 那时候自己才四五岁,青时不到十岁。阿娘要青时教自己认字,青时写“一,二,三”,冰绡认得;青时写“四”,冰绡死活不认,非说四应该是四个横。青时说,“不是,这个就是’四’”。 冰绡说:“不嘛,凭什么是四!” 青时恼了:“就这么规定的!记住,这个就是四。” 冰绡撇嘴:“不是不是,这个是门框里站着个傻儿子,不是四!” 青时眼圈都红了:“我说是四就是四!” 冰绡笑嘻嘻道:“嘿嘿,不是,是傻儿子!” 阮夫人在一旁觉得好笑,插了句嘴道:“小混蛋不要犟嘴,听哥哥的。” 这句话将青时的满腹委屈都勾了出来,他竟然“哇”地哭了起来,“呜呜呜,妹妹笨死了!娘,不要再、再让我带她了,我的心好累呜呜呜……” 后来冰绡与青时提这件事,青时笑着说,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气到想把谁掐死。 再往后带着她玩的便是七哥了。七哥脾气比青时好太多,从来不与她发火,更不会被她气哭。现在想想,亲兄妹毕竟不同,七哥对自己再好,似乎也与青时有些区别。 冰绡没有弟弟妹妹,理解不了为什么哥哥会那么委屈窝火;可檀琢这幅样子教她懂得,大抵全天下没耐心的兄长都是这幅鬼样子。檀琢若是小上十岁,一定会像青时当年那样哇哇大哭。 可惜他亲娘走的早,也没有一个阮七帮他带妹妹。这妹妹被后娘带着带着,就变成了这样。 冰绡心里难受,不知道是该埋怨他粗心,还是心疼他们兄妹从小没人管。像是安抚一只受伤的野兽,她的手轻轻拉住了檀琢的手,拇指指腹无意间覆上了他左手中指第二关节上的月牙形疤痕,那是他思考时下意识地反复摩挲的地方。 “走吧,不要这样。”冰绡的声音轻得像如纱的月色,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样温柔的音节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 檀琢却像是被月色烫了一下,视线抖落到她的手上,再倏地跳到她的脸上。他的目光深深,好像还带着一丝疑惑。冰绡觉得他这样的眼神透着股天真的鬼气,能轻易摄住人的魂魄。她急得赶紧别开头,手也用力地向外抽。 檀琢却将她的手紧紧回握住。他们两个都像是失魂落魄的幽灵,都不知道是怎样出了姝华阁,又怎样飘荡回了东华院。 是冰绡先回过神来的,院门的灯火太亮,令冰绡觉得无地自容,止步在门口不肯进去。 “松开呀,你把我攥疼了!”她小声埋怨道。 檀琢魂魄归位,赶紧松开手,见她手背上的那串小酒坑都被自己攥平了,显出青白的颜色。 他下意识地想再次伸手去揉,冰绡却将手背到身后,快步往院子里跑去了。 “檀琢,我们女孩子有很多苦是你不懂的,往后不要再这样!” 走到房门口时,她止住脚步,回头丢给他这样一句话,便兔子一样溜回了屋,从里面将门闩上了。 透过薄薄的窗棂和明纸,檀琢看到她的背紧贴在刚闩好的门上,胸脯因气喘而起伏着,像是里面也揣了一只小兔子。 “好。” 檀琢轻声道。 手指依旧不自觉地抚上那处月牙形瘢痕,那是结痂——扣掉——结痂——再扣掉而形成的,是他少年时的永志不忘。他用这个提醒自己,要疼痛,要向前,不可沉沦,不可屈服。 他的确向前了,没有沉沦,也从未屈服。只是疼痛却丝毫没有缓解,反倒成了他的枷锁,也许也成了妹妹的枷锁。 今晚,就在刚刚,她触到了他的痛处,令他灼热的伤痕感受到清凉的爱抚。她胡说八道起来像个孩子,温柔起来又像个小娘亲,像他那早逝的、永远年轻的母妃。 檀琢生来第一次失眠了。他感觉自己是在一条船上,船在无边无际的清波里荡漾。他不敢入睡,怕黑夜吞噬了这飘然不知今夕何夕的滋味。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翌日一早,檀琢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外出时,冰绡还没睡醒;等到冰绡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吃早饭时,檀琢已经不在府里了。 冰绡失落之余又觉得轻松。“绿芜,你坐下吃。” 绿芜摇头,“姑娘,这不合规矩。” 冰绡放下羹匙,假作生气,“你不坐我就生气了!” “姑娘……”绿芜好生为难,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冰绡却站起身拉她坐下,“讲究那么多作甚?一起吃嘛!” 绿芜坐下了也还是不自在,不是筷子和筷子打架,就是勺子和碗打架,一会功夫弄掉了一双筷子两个羹匙,也弄了个大红脸。 冰绡笑道:“拘束什么,莺儿从小便与我同吃同住,有时候还和我抢呢!” 绿芜记得那个胖乎乎的小丫头,由衷道:“莺儿好福气。” 想了想,绿芜又道:“我以为大虞最讲究尊卑礼仪,没想到姑娘待人这般好。” 冰绡眨眨眼睛,“你在云州驿看守我的时候可没这么客气。” 唬得绿芜赶紧下跪,“姑娘恕罪,奴婢死罪!” 冰绡咯咯笑着将她拉起来,“我开玩笑的,你怎么什么都当真?其实你那时候待我也不错,都怪檀琢,他不是个好东西,我不怪你。”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6 首页 上一页 60 61 62 63 64 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