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目睹忠义报国的父亲惨死于昏君之手后,骆语冰便彻底地看透了官场的险恶,此生不欲再涉足朝政,只愿余生为一匹夫,生于皇天死于后土。他之所以如今还化名留在朝廷,不过是如约犬马十载以报答当年的祁王——也就是如今的天子的保全雪耻之恩。 半年前江湖上再次掀起了关于长生诀的流言,原本对长生之道并不热衷的新帝竟然破天荒的令他乔装入江湖探寻长生诀的下落,算起来十年约期将至,此次寻找长生诀的任务便是他为皇帝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骆语冰的心已经冷了很多年了,家仇旧恨于他而言既刻骨铭心永生难忘的伤疤,又如隔夜的浓茶一般只剩下了涩口的苦。 对此感到惊讶的还有站在萧凤鸣身旁的慕怀予。 十二年前慕怀予偶然遇见萧凤鸣时他浑身是伤的倒在竹林里,奄奄一息几乎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被慕怀予耗费了好多灵丹妙药才救回了一条命来,之后他便作为影卫跟在了慕怀予身旁。 慕怀予自然是知道他来路不简单,不然何至于当初会落到哪等地步,只是人在江湖,都有诸多身不由己,谁还没有三两仇家,故而慕怀予也不曾细问过他的过往,不想他竟是来自朝廷。 萧凤鸣佝偻着背站在那里,鬓发皆白,看上去就像是一株将死之木,谁又能将他与当年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九歌刺客河伯联系在一起。 “巫逐清,即便今日你不曾道破,老朽也不想再做隐瞒了。不错,老朽就是九歌刺客,当年窃取长生诀一事老朽却有参与。”萧凤鸣似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走上前来,当他昏黄的眼珠看着骆语冰时,眼中的忏悔不假,“方才第一眼我便认出你来了,彼时你才多大?十五岁还是十六岁?” 骆语冰面如表情,就像千年寒冰一般能将人活活冻死,他按捺住想要即可撕碎面前之人的心,因为他知道,九歌只是一把刀,他要寻的是这把刀的主人。 萧凤鸣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不管你相信与否,老朽一生杀人无数,做过的事也已足够我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了。只是唯独一件事,私以为永世难赎,那便是你父亲顾将军之死。” “惺惺作态!”骆语冰的牙关作响,攥拳的手已经关节发白,“你若将背后之人交代出来,我可以考虑留你全尸,否则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骆语冰这话带着十足的杀气,他眉间的戾气已经压抑不住喷薄而出了。 “你无需威胁我,我自会说清楚的。这件事从前我不敢言明,因为我还贪生,如今老朽也活够了,有些话再不说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萧凤鸣仰天大笑几声,风烛残年的老人剧烈咳嗽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随时都会四分五裂的破风箱一般。 “萧伯……”慕怀予下意识伸手想要扶他一把,却被萧凤鸣抬手止住了。 萧凤鸣的目光望着远山,涣散开来,似乎陷入了一段云遮雾绕的旧忆:“回想起来,那可真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啊,不管是朝廷,还是整个天下,都一样。所有士子人臣都折断了脊梁,成了阉宦的奴仆,只有顾将军,如同浊世的明镜一般支撑着这乱世所剩无几的一点忠义。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像他这样的人注定活不长久,覆灭也只在朝夕。” 骆语冰眉头微动,父亲是怎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顾晋安就是个将忠义刻在了骨血之中的人。即便面对的是一个如此不堪的朝堂,一个昏庸至极的君王,他也不曾有过半点不臣之心。即便是最后在面对所谓的罪诏时,他也只想着自证清白,最后孤身入宫被万箭穿心,枭首示众,甚至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 骆语冰觉得父亲不是没想过这一切都是皇帝和大太监魏知章的圈套,只是他骨子里对大周的忠诚不允许他产生一丝对于天子的怀疑,纵然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不皱眉头地迈进去。 “说实话,当初我们收到窃取长生诀的任务时,从未想过会因此害死顾将军。”萧凤鸣花白的眉毛拧在了一起,眉心也挤出了一道刀刻般的深纹,他接着说:“其实,我们最初收到的完整任务是窃取长生诀,而后暗中护卫顾将军一家的安全,直至……” “直至什么?”骆语冰压抑着内心的复仇之火,眼中血丝密布,这些年他已经学会了很好的隐忍情绪,可唯独这件事,就像心中的倒刺,触碰不得。 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斟酌萧凤鸣的话了,他现在所求不过是一个姓名,那个幕后之人的姓名。 骆语冰的萧凤鸣早就预料到了,他缓缓地将目光从虚空中收了回来,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冷静地说道:“直至顾将军举家潜逃至沧州。” 在一旁听着的慕怀予先是一懵,紧接着很快地反应过来萧凤鸣这话的意思,顿时惊讶地浑身僵硬,汗毛直竖,眼珠都要掉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一派胡言!你若再敢信口胡诌我便即可站下你的头颅!”骆语冰眼中布满红血丝,一脚踢起地上的刀挥手便朝萧凤鸣的面门砍去,还差毫厘便能将他一刀毙命。 可萧凤鸣面不改色,坦然望着几乎贴着鼻尖的刀尖,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铮”地一声响,骆语冰手中的刀落了地,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撕裂开来一般,看上去如同傀儡。 “怎会……怎会如此?!” 东皇太一 萧凤鸣看似简单的一句话里却蕴藏着惊人的信息,虽没有明说出来,但该懂的人已经懂了。 十二年前的沧州是何地界?那可是彼时祁王的封地,如今天子的故邑所在。 话说出口后,萧凤鸣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释然之色,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地。这么多年来他隐姓埋名,想方设法想将自己从过去的身份抽离出来,那段无法提及的往事几乎成了如影随形的梦魇一般的存在,如今终是能够坦然面对了。 一时间寂然无声,只能听见潇潇风声。 巫逐清眼眸中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然褪去,原本的那股子邪气又涌现了出来,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嘴角抿成了一条锋利的线,望向骆语冰的视线也参杂了显而易见的算计。 萧凤鸣看着难以接受的骆语冰,接着说道:“九歌的首领东皇太一也就是被我们称为主上之人,虽未曾正式露过面,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合作,他的身份也不难猜到,我们都很默契地不敢多管闲事,因为我们十分清楚,主上他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存在,他的野心绝不在野,终有一日他会成为天下之主,如今他也确实身登九五,睥睨苍穹了。” 三年前祁王宇文珩执天下旗,以清君侧之名挥兵直指晟京,诛杀以魏知章为首的阉宦,旧帝畏罪自裁于昭和殿,拥有皇室之血的宇文珩也便众望所归地登基为帝。 “你跟我说这十年我都在认贼作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就在我眼前……?”骆语冰的眼神透露着森森的寒光,眉骨上的刀疤显得戾气深重,就像是一匹忍痛的孤狼,他此刻恨不得将萧凤鸣碎尸万段。 骆语冰不曾想他这十年一直视为救命恩人的祁王竟是造成他家族悲剧的幕后推手,这些年来他舍命为其杀贪官,除阉宦,开疆辟土,助其成就霸业,为此不知做过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可而今看来,这一切是多么可笑……若父亲泉下有知,又会作何感想? 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只觉胸口就像被人生生破开了一个血窟窿一样虚无得可怕。 “顾小侯爷,不论你相信与否,我都必须告诉你——主上他虽命吾等窃物,但绝非出于构陷祸害之心。说到底还是因为惜才,他不忍看到顾将军再继续执着扶倾一个昏庸无道无药可救的旧主,他深知顾将军的肝胆忠义,若正面劝言他定然不会动摇,于是才令我等以长生诀为引,迫使他做出决断。”萧凤鸣长叹了口气,“可主上始终还是低估了顾将军的肝胆,不论吾等如何阻挠,纵然明知回京凶多吉少,他依旧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返京之路,顾将军会这般作为,应是对旧帝地良知还存有最后一丝的希冀吧。” “荒谬至极,那封所谓的投敌书不是你们所为?若非如此我顾家何至于被满门问斩!”骆语冰的手关节捏得发出暗响,但凡与此事有关的,他都不会放过。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变数。”萧凤鸣眉间的刻痕愈深,额头上的纹路看上去就像是被刀划过一般,又像是陈年老树的树皮,无不彰显着岁月的痕迹,他抬眼看了巫逐清一眼,接着说道:“刺客山鬼,就是那个变数。” 回忆的阀门被打开,关于那场变故的记忆涌上心头…… 在这件事上萧凤鸣没有说谎,当初主上的意图确是为招顾将军入麾,至于长生诀,宇文珩并不相信所谓的长生的荒诞之谈,他曾有言,如有必要,甚至可以直接毁掉长生诀。 这次行动九歌刺客几乎倾巢而出,实在是前所未有。中途虽出了不少险阻,最终长生诀还是顺利拿到了手,原本已然万无一失,然而却不想在转运中发生了变故,长生诀连同刺客山鬼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事情还未过两日,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却突然诏令顾将军进宫述职……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自然,就像是一个早就布好了的陷阱,终于收网了。 最终的结果也是显而易见,忠臣埋骨,亲族覆灭。 萧凤鸣也是后来才知道,山鬼之所以会这么做是早有预谋——可以说她从一开始蛰伏于九歌,暗无天日十几年便是等待着复仇的这一日。 论其因果,还得从二十年前顾将军奉命征讨南滇国说起。彼时南滇国被破国后,出于怜悯之心,顾将军私自放了当时年仅七岁的小公主一命,原只是一时善念释然,却也不想就此埋下了祸端,招致了杀身灭族之祸。 “顾将军已死,主上自然是容不得还有知晓其间秘密的人存活于世,他手中从不缺有用的棋子,故而我们这些废子也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鸩刑之下,原是无人能生还,若非贵人相助,令我假死偷生,如今的我只怕早是枯骨一具了。承蒙上天眷顾,能够在那人眼皮子底下苟活这么多年,也算是赚得了个安逸的晚年,足够了。”萧凤鸣的眼中闪烁着沉钝的光,远远地望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湛十七,无可奈何地祈求道:“九歌旧人已然尽数凋零,却也是罪有因得。只是十七这孩子并未参与当年之事,若是小侯爷能开恩饶恕他一命……” 骆语冰浅褐色的眼眸中一丝光亮都没有,就像是一潭暗水,深不见底。 萧凤鸣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老朽冒昧了。” 他抬眼望了望头顶的一片青天,随即收回目光,抽出腰间的青刀,丛容地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回看了一旁的慕怀予一眼,笑道:“公子大恩大德,萧某只得来世再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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