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与刑部相隔五里地,这不带休息的徒步往返, 腿脚不免酸胀发麻, 但高湛根本无暇顾及。 身为刑部长官, 掌朝廷刑律,在朝数十载, 见过无数更为严峻的场面,可一旦涉及亲儿, 便是圣人也难免落俗。 今晨高湛呈报, 刑部众人访遍了花坞周边所有的知情人士,探得的供述, 都与杨学海对不上关系, 哪怕圣上再怀疑,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只能暂且搁置。 而这暗地里, 高湛还是存了自己的私心, 汇报之时, 隐瞒了高成文也曾去过花坞一事。 高湛心知自己儿子没那么大能耐,大概率是去风流快活、寻花问柳的。从花坞收集来的口供也显示,高成文虽然月月前往,但每回身边都少不了一两位花容月貌的女子陪同,若是强行与此案挂上关系,实在有失偏颇。于是高湛便偷偷掩了下来,不想儿子平白受累,想着待核实清楚后再向上禀告。 没成想,这短短几个时辰,便出了大祸。 高湛刚刚踏入乾清宫,一道乌黑的砚台便从里头飞出,朝其砸了过来。 高湛不敢躲避,砚台正中下巴,很快肿起大包,皮肤上沾染着黑漆的墨汁,辨不清实色。 原来,圣上在一炷香前已得知此事。 抓住的涉案犯人全部中毒身亡,线索彻底断了,圣上气的脸色发紫,额角青筋凸起,“区区几名犯人,你都看不好吗?”一边说,一边将案上的笔墨纸砚通通朝地上扫去,“废物!全是废物!” 高湛俯首贴地,跪在下方,顶着圣怒战战惶惶地解释,“贼人早有谋划设下圈套,是臣不慎让其钻了空子,求圣上给臣将功赎罪的机会,臣一定会抓出背后贼人,为圣上除害。” “呵,圈套?什么计谋这般了不得,竟设到大邺刑部去了?!看看你养的好儿子!枉朕一忍再忍,只为能套出幕后之人,他倒好,一副药全解决了个干净!朕真恨不得,马上斩了他!” 高湛闻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双腿哆哆嗦嗦地颤抖起来,“一切都是臣教导无方,圣上要罚便罚臣吧,求圣上饶犬子一命。”说罢毫不犹豫,砰砰地直往地上磕去。 圣上视若无睹,双手插腰背过身去,燃烧的双眸注视着眼前精雕细琢的飞龙壁画,不知这金龙,是在腾云驾雾,还是被云雾困在其中。 圣上冷静下来,胸中翻腾的怒火亦渐渐熄灭。如今朝中局势复杂,眼下高湛还处理不得。他思考了一瞬,最终阴沉说道:“朕便再给你一次机会,将高成文押起来,还有那花娘,前后去了哪里,见过何人,都要一字不漏地报于朕!速去!” 高湛脑子一片空白,圣意传至耳中仍木讷地磕着,待反应过来,他欣喜过望,连忙谢恩,“谢圣上宽宥,臣定不负圣恩!”心中那座无形的大山终于消散,他颤悠悠站起身来,哆嗦着退出宫去。 *** 花娘被押解上来时,狱中众人皆晃了眼,被其迷了心神。 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啊,此时正哭的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坐于正上方的高湛心系儿子安危,可没心情欣赏。只见他大力一拍惊木,“啪”的一声拉回众人神志,而后厉声质问:“你便是满春楼的花娘?快如实交代,是谁指示你接近高成文,怂恿其入狱下药的?” 女子被吓得一激灵,恐惧地向正前方望了一眼,这不看还好,一看反倒是镇定了许多。 此人虽一身威严之气,但额前下巴都肿着大包,平添几丝滑稽。 女子抹了抹脸颊的泪水,不明所以般说道:“大人说的是什么话?这明明是高公子自告奋勇答应的奴家,奴家从未怂恿过高公子啊...” “一派胡言!入了我刑狱,还敢谎话连篇?!”高湛的怒意一下子就窜上了天灵盖,抬眸示意一侧的狱卒将拶夹拿上来,将其套入女子手指。 女子敌不过狱卒的压制,双臂举在头顶,十指都被缚上夹板。 高湛见她大惊失色、恐慌惧怕的模样,循循诱道:“若不想受苦,便不要在我面前耍心机。那什么停息散,实则就是砒-霜,可是你胡诌出来哄骗高成文下毒的?” 女子连连摇头,“大人冤枉啊!奴家根本不知道什么停息散,奴与高公子只见了一面,高公子便扬言要为奴家做主,解救奴家兄长,之后的一切,奴家实在是不知情啊!若奴知晓会因此牵扯上命案,哪怕给奴十个胆子,奴也不敢答应啊!奴家所言句句都是实话,求大人明察!” 高湛闻言,神色愈发难看,此女与前头那十二名犯人,可真是如出一辙的嘴硬!看来又是一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主,不吃点苦头是不会坦白的了。 他不再与其多费口舌,下令行刑。 狱卒一左一右,用力收紧夹绳,夹板随着力道收拢缝隙,挤出皮肉紧压着骨头,宛如刀绞的疼痛袭来,女子凄厉地嚎叫着,十指连心,痛得人撕心裂肺。 嚎声响彻整个刑狱,高湛喝完一杯茶,便摆手示意,拶刑稍停。 “你若是收了什么好处,我都可以许你双倍。要被人抓住了把柄,那更不必担心,我尊从的可是圣上之意,有天子为你主持公道,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你莫怕,只需如实说出背后之人,我们定能护你周全。” 指上的疼痛仍未缓解分毫,女子喘着粗气,目光犹如受惊的老鼠,战战兢兢,“奴家方才所言,便是实话,奴是冤枉的...” 真是油盐不进! 高湛攥起了拳头,怒睁着眼,“给我用力拶起来!何时愿意说实话,何时才能停下!” 这次的痛意更甚,耳边响起骨头崩裂的脆声,女子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细细密密地冒出,她张大嘴巴,却疼得连喊出来的力气都无,“...大人..是想屈打..成招吗...” 说罢,女子唇边竟然扬起骇人的微笑,随即嘴巴用力一合,不过瞬息,大股的鲜血便从唇边涌出。 高湛头上仿佛响起霹雳,他心跳加快,“快!快松开她!传医官!” 待众人七手八脚的卸下刑具,女子已瘫软在地,气息全无。狱卒伸手在她鼻前探了探,很快便惊恐地收回手,跟个鸵鸟似的低下头颅,小心翼翼道:“大人,犯人她...咬舌自尽了...” 高湛两眼一黑,脑袋嗡嗡作响,眼前的场景扭曲变幻着,他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大人!大人!……” *** “圣上,高湛擅用重刑,使人监毙在狱,应处百鞭并降级调用;其子枉顾律法,私闯刑部毒杀罪犯,耽搁案情,该斩枭示律!” 圣上脸色紧绷,怒目四顾,虽坐于高堂,却如困兽一般,被众人围逼在了角落。 “刑部审问遇不从者可辅以刑具,高湛所为,不曾违背律令,顶多算个过失之罪,鞭百降职过甚,依朕看,罚俸三年即可。至于其子,下毒杀人乃板上钉钉,便依卿所言吧。” 杨学海早便料到圣上定会保住高湛,高湛被蒙在鼓里,不知全貌,尚不足为惧,并非他今日的目标,杨学海自然不会争执过多,“如此,便请圣上依法处置,判高成文斩立决,以正律法。” 圣上阴沉地注视着他,“既难逃一死,也不急于一时。朕听闻高成文平日里,也极爱前往那花坞游玩,学海啊,你可有在坞中遇见过他?” 语气平静,但话底隐隐狭着暗流涌动。 “回圣上,臣未曾见过。臣于花坞置有一园,专门培育奇花异草,臣每月前去,也只是在园中观赏片刻,并未去过坞中其余之所,故而,并不知晓高成文前往一事。”说罢,抚颌思索片刻,随后眸光一亮,状若福至心灵般,“如此说来,这高成文恶意下毒,杀人灭口,恐怕与谋反一事脱不开关系,还请圣上严查!” 圣上冷哼一声,手指轻敲桌面,眼睛逼视着杨学海,“那依卿之意,此案交由谁严查为好呢?” “臣请圣上将此案移交大理寺彻查,臣等必竭尽心力,为圣上找出幕后之人。” “交由你主理?”圣上若有所思,目光始终没有移开,试图在其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杨学海毫不畏惧,神态挑不出半点毛病,还恭敬地朝圣上作揖,“刑部高湛行事欠妥,加上所查之事涉及其子,不宜再将此案交由他审理,大理寺愿为圣上效劳,查微析疑、挖出真凶。” “是啊圣上!此案交由大理寺最为妥当。” 殿内众臣,附议者近乎半数,圣上被架在上面,久久不置一词。 天子毫不掩饰,眸光直直打量着杨学海,心中总觉得漏了点什么,这杨学海怎么会这般干净?可收集到的讯息与此人所言,无一丁半点的出入,身为一国之君,无凭无证,若仅凭心中的猜忌,便将其抓捕入狱,那与昏君何异?难免会失信于天下。 圣上透过他,忆起了尘封已久的旧事。 自从二十年前那件事后,心中总有一根紧绷的弦,他在位多久,这人便在他眼皮下为臣多久,哪怕这一路来确实相安无事,但......他望着杨学海,依旧难以信任于他。 可眼下,确实无更好的办法,高成文行事疑点重重,顺势追查下去,必将有所收获,实在不能就此搁置。 圣上沉沉吐出一口气,他微微点头,定下结论,“那此案,便移交...” “且慢!”
第四十五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殿外传来一抹熟悉的嗓音。 众人皆回头朝门外看去,一张疲惫消瘦的面孔进入眼帘,来人赫然是失踪多日的秦国公世子——卫粼。 只见他全身灰赤交杂, 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沁出的血液早已凝固,紧紧地黏在褐衣上。 卫粼迎着一众目光,阔步迈入殿内,来至阶前方才站定, 躬身朝天子行礼。 男子立于堂下,圣上终于看清其面貌, 禁不住站起身来,激动的说道:“快, 快平身!” 多日未见, 昔日的清朗公子此刻面容憔悴, 唇色苍白,下巴也长出了细密的胡茬, 显然受了不少搓磨,却依旧背梁笔直, 黑发亦一丝不苟的挂在脑后。 看见卫粼平安归来, 圣上悬了多日的心稍安,但眼下证人俱殁, 局势并不乐观, 欣喜之情转瞬即逝, 他望着卫粼,眸中忧虑清晰可见。 高堂下, 卫粼眼神坚定, 宛若一根定海神针, 安抚了天子的内心,“是臣来迟,请圣上恕罪。” “你能平安回来便好!”圣上说罢,示意一旁的李福吉为其抬上座椅。 卫粼深知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不敢松懈,遂摆首推辞。 他径直走到杨学海面前。 “臣有几句话,想问一问杨伯伯。” 卫粼目光深邃,宛若利剑一般,直直刺入杨学海的心头。 卫粼不待其回答,半含惋惜般继续说道:“那谋逆之所,本汇聚了近百名匠人,放火后皆四散奔逃,待我追上,已是尸体横陈无一活口,个个都死于非命。”说着话锋一转,蓦地质问前人,“不知这帮人的雇主,杨伯伯可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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