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鄂听罢,唇角轻颤。 “好。”卿如许应道,“宁公公是个老人了,他当然知道死这件事儿其实没那么可怕。在这宫里头,踩低走高的事儿多得是,宁公公在这里横行霸道,不拿别人的痛苦当痛苦,那么咱也不杀他,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卿如许看了看地上倒着的两名宦官,麒麟卫立时会意,转身揪起他们两个,抓到宁鄂身旁。 “给你们家公公掌嘴!”麒麟卫喝道。 习武之人的声音也比寻常人浑厚些,两名小宦官被这一声震得直打哆嗦。 几番催促推搡下,巴掌声很快响了起来。 啪—— 啪—— 宁鄂一边挨打,一边朝卿如许骂道,“你……你真是胆大包天……我是这奚官局的掌事……” 卿如许将脊背靠到椅背上,问那两个负责掌嘴的宦官道,“……他平常打你们,也是这么个力道?” 啪—— 啪—— 巴掌声比方才重了许多。 “杂家在这宫里……是做了几十年的老人儿……便是太后娘娘、前皇后都要对我客客气气的……你,你一个虚名的少师……竟敢......我要去告你!”宁鄂断断续续道。 卿如许一笑,不屑地懒声道:“您有什么不满,尽管去告,就是闹到陛下面前,我也不怕。到时候咱们倒看看,陛下是会处置你还是处置我?” 不消半刻,宁鄂便顶不住了,一颗带着血的牙突然骨碌碌地滚落到了地上。 “……哟,宁公公,听说您这个年纪的人,要是掉了牙可就再也长不回来了。”卿如许故作纳闷,勾唇轻笑,“我倒是有点儿好奇,您说这要是一整口的牙都没了,您以后可怎么办呢?” 宁鄂支支吾吾地想说什么,可巴掌声打得他话都说不全,慌乱之下又咬伤了舌头,传来哎哟哎哟的呻吟声。 “……卿少师。” 屋中又响起一个沉静的男声,声音不大。 卿如许转眸看向还在地上坐着的面无血色的方荣。 “……少师,求您.....求您住手.....” 方荣跪在地上,俯下身子将滚烫的额头磕在地上。 卿如许抬了抬手。 麒麟卫立时让两个小宦官住了手。 方荣沉默地跪在地上,他身形瘦削,却并不柔弱。肩膀、脊背、臂膀,都勾勒出硬朗的线条。都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可这宫里无情的制度,令他不得不时时做出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 方荣虽没开口,但卿如许已经会意。她不想他为难,立时答应了他的所请。她转头朝麒麟卫道,“宁鄂公公累了,请他歇着吧。” 麒麟卫放开宁鄂,宁鄂捂着肿得老高的脸庞,恨恨地瞪了眼方荣,欲张嘴说什么。 卿如许却又冷声警告道,“你要再敢多说一个字,我让你连这对眼睛珠子都也带不走。” 宁鄂如今吃了亏,又折了面子,此时看着那一屋子的麒麟卫,也不敢多说什么,抱着脑袋出了屋门,那两个小宦官瞧着众人的脸色,见也没有为难他俩的意思,也忙跟着宁鄂出门去了。 屋中终于恢复了清净,卿如许轻轻舒了口气。 连日的憋闷像一块大石头,一直沉沉地压在她的胸前。可今日这一闹,却仿佛所有憋闷也都顷刻间化解。 她笑了笑,面上一派晴明和畅,自顾自地叹道,“看来,这有时候率性而为,结果确实也没那么坏。” 她感慨罢,见方荣还跪在地上,她又连忙起身去扶地上的方荣。 “方荣,你快起来。” 然而方荣却侧身躲过她的触碰。 卿如许的手悻悻地悬在半空,笑容也僵在唇边。 “方荣……” 卿如许有些不解。 方荣背过身去,背脊僵直。 “今日多谢卿少师出手相助,方荣不胜感激。还请您早些回去吧。”他声音冰凉,不带任何感情,周身显出明显的拒绝之意。 卿如许愣愣地看着他,解释道,“方荣,我……我只是想帮你……” 方荣轻声道,“……多谢少师好意。若少师还顾念奴才,就请少师以后不要再来了。” 卿如许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方荣又道,“卿少师,您在这个时候还肯出手帮奴才,奴才很领您的情。但奴才来这奚官局,是被罚来赎罪的。那么在这儿过什么日子,受什么苦,都是奴才应得的。您帮得了奴才一回,却帮不了下一回。所以您又何必给自己沾染污尘呢?人这一辈子,有时候会因为自己的一个选择,而误了一生。奴才曾被绊了脚,虽不后悔,却也不想做了旁人的绊脚石。”他说这句话时,目光中带着几分尝尽人世疾苦的悲哀之色。 “人人都知道这奚官局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犯了罪的宫人就算能出去,也不会再有哪个宫敢启用了。卿少师,奴才既是要在这儿走完后半生,那么您越是要为奴才鸣不平,就越是在为难奴才。” 他说罢,又俯下身,将额头紧贴在地上,久久不起。 半晌,卿如许缓缓站起身来,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俯身放在脚边。她沉默地看了眼背对着她的方荣,这才转头带人离去了。 方荣听得脚步声渐远,缓缓地阖上了眼,眼角微地湿润。 这一夜,竟是无梦。 晨晖熹微,清霜送寒。 方荣缓缓睁开了眼睛,觉着屋中不似昨日那般寒冷,旁边的暖炉中炭火融融。他昨夜服过药便就寝了,一觉睡到天亮。此时觉得头疼已缓,身上也不似昨日烧得那么厉害,体力也恢复了大半。 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浣衣声,间或有人的说话声,奚官局似乎还如以往的每一日那般寻常,各人只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无人来管他在做什么。 昨日那个女官的意外到访,仿佛只是他的一场梦。 梦醒了,一切照旧。 照旧是枯燥乏味的生活,和日复一日的折磨。 只是……似乎也有哪里不太对劲。 宁鄂好像没有再带人来找他,郑泗也似乎没再派人来传唤他。可这怎么可能呢?依他们俩的性子,是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方荣从床上爬了起来,捂着嘴巴轻轻地咳了几声。 屋外顿时有人推门进来,“方荣?你醒了?” 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宦官抱着一叠洗净的衣衫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子禹?” 子禹是奚官局里的一个小宦官,比方荣来得要更早,他性子活泼机灵,在这劳役辛苦的奚官局倒也自能过得如鱼得水。 见方荣略带迷茫地看着他,子禹将手里抱着的东西放到桌上,朝他道,“睡迷糊了吧?昨晚睡得不冷了吧?我昨晚来给你屋里送炭火的时候,见你睡得沉,就没敢打扰你。” 方荣看了眼炉里火红的炭火,“……你烧的?” “对啊。”子禹朝他调皮地挤了挤眼睛,“听说昨天傍晚,内务府就给咱们奚官局送来了四石炭,说是先前记账的时候不小心遗漏的,给咱们补的。我还纳闷呢,我记得上回宁公公不是说漏了两石么?怎么来了四石?” “内务府……把炭送来了?”方荣目光诧异。
第二百二十章 人间贵贱谁来定 子禹开心道,“是啊,不过不是上回那个郑公公手底下的人了,好像是一副新面孔。四石炭啊!今年怎么会来了这么多?不过多点儿更好,这样今冬咱们这奚官局才能过得暖和舒坦些。” 子禹在桌上摊开一大块青布,又转身从柜子里取了各样东西,一股脑儿都堆在青布上。 方荣眯着眼睛看了眼那些东西,见里面好像有个破旧的花布囊,他目光一闪,“你在做什么?那……那不是我的……你别动!那是我妹妹的东西!” 他心头惊愕,就欲起身,子禹忙喊住他,“哎,你别急啊。是你的东西,我没乱动!我在给你打包行囊呢。天亮了,辰时陛下下了早朝就要回华乾殿用早膳,你现在赶紧过去换值,别等着御驾回返时再冲撞了陛下。” “华……华乾殿?”方荣皱起眉头,仍困惑不解,“我……我为何要去华乾殿?” 子禹嘿嘿一笑,“也对,你昨天估计睡得早,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吧。昨天李执李公公将你调去了华乾殿,你以后就不用留在这肮脏窝囊的奚官局了,可以到陛下面前做事了!也不知你走得这是什么鸿运,能攀上德高望重的李公公?!哎我说方荣,你这回去了那儿,可得记挂着兄弟我啊,我要不是那年运气太背,打碎了先皇的花瓶,也不会被罚到这鬼地方来。这回你熬出头了,等你混好了,可别忘了拉兄弟一把啊!” 方荣的眼睛缓缓地眨了一眨。 子禹手脚麻利,将行李收拾得妥妥当当,最后将布包的两边打上两个结,“你宝贝妹妹的旧物我给你装好了,衣裳就只给你带了两身,左右你去了华乾殿,那边还有内侍官的新衣裳,你也不必带那么多过去,省得人家笑话咱们是奚官局出来的,没见过世面。你当年好歹也是前皇后宫里的人,这回去了华乾殿,可得拿出以前的派头,别让人看轻了咱们!有空啊,就回来看看弟兄!” 方荣默默地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子禹见他眼圈微微发红,就大步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拍了拍方荣的肩膀,道,“兄弟,别太激动。我来了这地方,原也以为这辈子都出不去了,今日看着你要飞黄腾达,也算给我个新的念想和指望。” 他又看了眼门外,压低声音道,“我昨天傍晚回来就没见着宁公公了,听说他生了病,躺在屋里养病呢,现在外头主事的换成了赵公公。郑泗的人也没再来,听说是中书省那边得了信儿,说内务府假公济私,中饱私囊,克扣各宫物资,现在正在严查呢。谁也不知道这以后会发生什么,但左右这段时间他们肯定是没空去管你的事了,你就抓紧时机,在李执面前好好表现,以你的能力指不定混个内侍长呢,到时候看谁还敢说什么。行了,天色不早了,快出发吧,别呆在这晦气的地方了。外头大好前程等着你呢。” 方荣抬起头,看了眼笑呵呵的子禹,应了一声,“嗯。” 他又回头看了眼窗外的天光,见旭日东升,朝霞明丽,他转过头来,道,“子禹……多谢。” 子禹又笑着拍了拍他,“行了,快走吧。穿厚点儿,今儿上值第一天,别迟到了。” 方荣离开的时候,站在长长的甬道中,又回头望了一眼萧索阴暗的奚官局。 他抬手摸了摸怀里的花布囊,里头是一个竹蜻蜓,和一块花布。那布是妹妹以前最喜欢的一件衣裳,被他给剪了一块下来,带在身边,这样就像妹妹一直陪在他身边一样。 他转过头,却见着前面的路口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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