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分“不中听”,却也不是全然不好,毕竟里头还能透出一个“真”字来。 满朝文武皆是临渊履冰,谁敢跟皇帝说真话,而又不怕掉脑袋,恐怕只有皇帝的亲儿子才能了。承奕就做了这样的一个角色,而今,他也是突然长进了,竟也懂得拿捏分寸了。 承奕本就是为了怼一怼承玦,故而不等宁帝再次开口,他拢了拢衣袖,立时继续回答宁帝的问话,“父皇,儿臣以为,此事没有那么复杂。” “哦?” “现在仕子们闹罢考,只是因为仕子中有一部分人举报另一部分人在乡试中舞弊,那么咱们便就事论事,让大家重新考一次乡试,是真有能力还是有人暗中舞弊,立时见分晓。” 此话一出,众臣便是此起彼伏的点头称和。 大宁人和混族人参与科考是否有区别对待,本就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事。原来的乡试已经时过境迁,就算查出来什么,也无法说服民心。不如就让大家重新考试,继续以成绩论,方得公允。至于擅自放这些混族人进入秋闱的官员,可以秋后算账。 至于这考试的结果,是否要干预?要干预多少?那便皆在可控的范围里了。 浓云浮动,日光从阴翳中穿透,照入华乾殿中,殿中立时明亮了起来。 立于大殿中央的年轻皇子,周身被笼罩在一层灼光之中。 曾几何时,这位三皇子,一直站在阴影里,远远地跟在两个兄弟的身后。而此时,他却走到了日光下,而他的兄长与弟弟,却站在了他的后头。 离开华乾殿时,承奕已经接过了仕子罢考案的主理重担。 阿汝紧跟其后,待周边无人时,才出声道:“殿下今日这般,是否……冒头了些?或可,缓缓图之?” 承奕步履不停,“缓?”过了会儿,他摇了摇头,“不能缓。” 阿汝想了想这话的意思,他在宫中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了,话口一转,“殿下今日也瞧见卿大人了?” 承奕点了点头,“堂上人多,没顾上看。她……如何了?” 阿汝彼时站在承奕身后,自然看得清楚些。 “奴才见卿大人精神甚好,行走也无碍,伤情应是恢复了大半,想是殿下送去的那些珍稀药材起了效。” “……嗯。” 阿汝又抬眸看了眼承奕,道:“不过奴才见着议事后,卿大人的脸色便有些不大好了。” 承奕立刻停了步子,“哦?因为……仕子之事?” 阿汝躬身道:“这奴才就不知道了。不过……”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奴才还瞧见卿大人身边站着一人。殿中人多,本就拥挤,可卿大人后来却挪了位置,离那人隔出老远。” 承奕有些微微疑惑:“谁?” 阿汝道:“奴才瞧着,那人像是凤麓书院的诗人季方盛,季公子。” 承奕默了默,才吭了一声:“嗯。” 长安城官场的风月故事,他就算不想听,也总免不了听上几句。 若是假的,她身正不怕影斜,何须刻意避嫌?今日这么明显,倒像她自己心虚了似的。 他此时站在台阶边儿,处于高台上,放眼望去,视野开阔。 阿汝见承奕沉默,以为他还在思考卿如许与季方盛的事,便道,“殿下无需担心,我瞧着卿大人是个坦荡没心思的主儿,对那季诗人似乎并无他意。” 承奕听见这话,两眼古怪地瞧了瞧阿汝。 阿汝连忙垂头,不敢再多加揣测。 半晌,承奕从腰间取下自己的玉佩,递给阿汝。 “把这个给二哥送去。” 阿汝双手接过,那玉佩是承奕这些年一直佩戴的。 “殿下是打算与二殿下联手了?” “我只是……” 承奕负手而立,望着那檐头上的被风扬起的风铃,铃声清幽。 “不想再要让一个女人冲到我前面去了。”
第七十七章 重开乡试平众议 仕子罢考后,几日后重开乡试。这也是一场对混族人是否舞弊的考核。 原本批改试卷的人,只有翰林院和凤麓书院,此次为表公允,宁帝又批准吏部考功员外郎和礼部侍郎也共同参与主持,又从两部、翰林院、凤麓书院各择选出几位共同参与阅卷,称为“权知贡举”。 原本翰林院与凤麓书院还担心仕子依然不愿意续考,可三皇子到了贡院,传下话来,“参加此次乡试的,若是通过,可直接越过秋闱,进入殿试。若是未通过,将除去先前乡试之成绩,来年再考。如有不愿意参加此次乡试的,三年内不得再考秋闱。” 此次乡试,成了一次特殊的考试。通过,便可以由举人直进贡士。若是不通过,就是推翻重来。这是一场赌博,可却不是输不起的。 恩威并施之下,大部分仕子们都签下了重考令。 卿如许和一众大理寺官员望着考生们排成长队,进行逐一搜身登记后进入考场。 待大部分考生都到了,一个考生才慌里慌张地跑进贡院,他头发和身上像刚从水缸里捞出来的一样,湿哒哒地滴着水。经过一群大宁考生面前时,忽然被人一绊,就摔了个四仰八叉,书箱中的东西七零八落地散在了地上。 那一群考生哄然一笑,对着那地上的考生指指点点。 “瞧他那怂样,地地道道的狗啃泥哈哈哈哈。” “这就将棒打落水狗。” “混族狗!活该!” 卿如许见那书生爬了起来,一身的湿衣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圈水渍,他低头看了看手上,似乎磕破了。他回头看了看后面的那群人,张了张嘴,还是忍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弯腰去捡地上的物品。 一只素白的手伸了过来,从地上捡起了一支笔。 书生看了过去,见绯衣女子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捡起那些东西。拿着东西走到他身前,伸手递给他。 瞧着那衣袍,似乎还是身官服。 “多……多谢……”书生向她道谢,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卿如许朝他莞尔一笑,又垂眸去看他的膝盖。 “磕伤了吧。” 书生这才发现自己膝盖位置的衣料上,渗出一片淡淡的殷红。 他摇了摇头,道:“没事儿。” “你怎么一个人啊?没有同行的朋友一起赴考么?”卿如许问道。 素来混族人内部是比较团结的,这群书生来京后住在贡院里,宿舍内又是合住,彼此应当已经熟络,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了。可唯独他是一个人,显然,还受了欺负。 书生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讪讪摸着后脑勺道:“我的父母都是血统不纯的混族人……” 混族人中,同样也有三六九等之分。 长股人与大宁人的后代,相对来说地位更高一些。其次是长股人、长股人与其他民族的后代,最低贱的就是父母皆是血统已经不正的混族。 卿如许瞥见书生的箱子里一兜的米面饽饽,已经被水泡的糊糊塌塌了。 “那个.......还能吃么?” 他看了看饽饽,哈哈一笑,“能,只是泡了水而已。能吃就行,我也没那么多讲究。”他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卿如许的身后,“你,你快回去吧。别让我又给你惹麻烦了。” 那群方才同卿如许站在一起的官员,此时表情都有些尴尬,似是不明白卿如许为何要跑去跟一个混族人说了这么久的话。颜太古连忙朝卿如许摆手,让她快回来,一边也朝四处张望,生怕被别的官员看见影响不好。 卿如许从腰间掏出一支小药瓶,又递给书生,“进了考场后上点药吧。” 那书生先是愣了愣,才接过药瓶。 卿如许正准备转身离去,那书生又忙说道:“我,我知道你,你是翰林学士卿如许,对吧?” 大宁女官仅此一人,做不得假。 “我听过你好多故事,你,你……”他似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卿如许心想,关于她的传言不计其数,也不知道这书生听见的是哪一版本。 谁知这书生憋了半天,最后说道,“……你……你……很好。” 很好?这算是个什么形容词呢? 卿如许看着书生,见他面上欣赏之色,猜测他大概是想说,她打破了女子不入仕为官的恒久规则吧。 卿如许便也回他一笑,道:“你也可以。” 你也可以什么?也可以打破混族人不能入仕为官的恒久规则? 书生闻言也是愣了愣,又猛地点点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嗯!” 看着那笑颜,卿如许却只觉得有些酸涩。 这些混族书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想来也是一直心怀着微弱的希冀,逆水行舟,迎难而上。可这次乡试重考,只是一场宁帝与文武百官串通玩弄的把戏罢了,怎么可能将他们放在公正的天平上呢? 这些能走到长安的混族仕子,已经是相当幸运了。而远在长股府,又有多少人,明明同样寒窗苦读,科科不比大宁人差,一到考试却屡屡名落嵩山。他们心中巨大的失望和挫败感,他们又是如何纾解那分巨大的挫败感与失落感? 考生都入了考场后,卿如许安排颜太古留下待命,便先准备打道回府了。她刚走到回廊下,见着季方盛正从门外进来走回廊,正朝她的方向过来。 这下岂不是要迎面撞上了? 她立刻顿住了脚步,转身就往回走。 当下一回身,就感觉眼前一暗,脑门好像磕着什么东西了。 “嘶——”卿如许摸着额头低吟一身。 承奕也摸了摸被她撞到了的胸口,挑眉道:“你走路都不看路的么?” 卿如许嘟囔了句:“谁知道你在我后边儿,走路都没声的。” 承奕瞪着她道,“你嘴里说什么呢?怎么几日不见,越发没规矩了。” 卿如许此时还惦记着后面的人,连忙回头去看,见季方盛已经转过了回廊。 这下是躲不掉了。 卿如许这才朝承奕规矩作揖问候,“三殿下。” 承奕这才看见了卿如许身后的季方盛,才明白过来她这么莽莽撞撞的是因为什么。 “微臣凤麓书院季方盛,见过三殿下。”季方盛走上前来,也朝承奕行礼。 承奕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季方盛便同卿如许擦肩而过,只是眼神似乎有意无意地掠过卿如许。 卿如许自然没看见,她全程垂着个脑袋,立在承奕面前,假装没看见季方盛。此时见季方盛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顿时松了口气。 她这一番脸色变化,承奕看得清清楚楚,便问道:“你又干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儿了?这么做贼心虚。” 卿如许自然不能把乱改人家诗作的事说出来,便敷衍道,“没有没有,走到一半想起忘拿东西了,这不是准备回去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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