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奕自然知道她是信口胡诌,想着自己怎么在她眼中就成了可以随意敷衍的人了,也不客气地戳穿了她,“哦?这贡院里,能有你什么东西?” 她今日来,不过是督察仕子考试的,这就是个只用眼睛看一看的活儿,需要她带什么东西来? 卿如许看了看承奕,心道这位爷怎么又找她麻烦了,但做戏做全套,她立时一拍脑门,“对对对,三殿下提醒的是,臣年纪大了,脑子不太好使,还以为这是在大理寺呢。” 承奕见她故意拿些拙劣的不费脑子的谎话来敷衍他,看了看她肩头,又白了她一眼。 “又这么偷尖耍滑,看来伤当真好利索了。” 卿如许这才反应过来,难怪承奕是一个人过来的,连个随从都没带。想来他方才也是从众臣中抽身出来,特意过来问候她的伤情的。 她顿时收起假模假式的做派,朝他笑了笑,道:“多谢殿下关心,我的伤已经好全了,估计再过一段时间,疤都不会留。” 她摸着肩头的伤处,那箭伤已然愈合落了痂。恢复得这样快,原是家里头还有个督促她的,成日给她吃些补品,又涂抹些名贵药材磨好的金疮药,一日三次地监督着。还不知从哪搞到了一批名贵的生肌草,要帮她去掉疤痕。 承奕说了句“那就好”,他转身欲走,又淡淡留下一句,“毕竟年纪大了,要是落下病根,成了病秧老姑子,恐怕以后就是你给人家写情诗,整日追在人家后边儿哭着跑了。” 卿如许还欲解释,承奕却已经施施然走了。 得,当初她瞎改人家的诗,现在不仅人人都拿这事来揶揄她,她还得时时避着正主儿。 果然自作孽,不可活。 卿如许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七十八章 垂垂暮年直谏言 乡试分为三场,中间换了两次场,共考了三个昼夜才结束。之后便进入了评卷期。 试卷刚分配给从各部择选出的审卷人后,就出了事。 只因一名审卷人在当日廷议时,于御前多问了一句,“不知此卷当如何个审法?” 其实仕子罢考后,众人心知肚明,大宁仕子状告混族仕子舞弊,总不能叫大宁人自己打脸吧?重开乡试只是一计,如何批阅试卷,自然是从前怎么批,现在也怎么批。只是需要为彰显宁帝之仁,可较往年多录取几位混族人进入殿试罢了。 这些章程,原本吏部、礼部、翰林院和凤麓书院都已经暗中交代过各部的审卷人,此人却又在大殿之上向宁帝问起这话来,不似疑问,倒像质问了。 宁帝当时就掉了脸子,凤麓书院总管大学士蔡老立时站出来打圆场,这事才翻了过去。 可好死不死,那位当庭质问宁帝的审卷人转头又递了一份谏言册子,也不知写了什么,宁帝看罢当即把册子扔进了火炉里。 据说那谏言册子里,是那位审卷人与长股府几位负责科考的官员的联名上书,请求宁帝给予混族人科考批卷的公平权。 大理寺众人听罢此事,惊讶地说不出来话。片刻后,才有人想起问了句这位审卷人的名字。 没想到,竟是长安诗人、凤麓书院季方盛。 “真是不要命了!这混族人,别说是在咱们大宁,放眼九州诸国,那也只能是这样的待遇。咱们大宁都已是法外开恩,还给他们建了州府,若是在楚离国,那混族人只配做奴隶,连跟楚离人一同站着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是啊,这季才子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就算想替混族说话,也该委婉些,这么横冲直撞,不是蔑视皇权、质疑陛下行事不公么?” “季敞一生谨小慎微,明哲保身,没想到竟生了个不懂转圜的傻儿子!这下别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怕季家也得受到牵连了。唉。” 季方盛的父亲季敞,位居三品光禄大夫。年已六旬,膝下共有两个儿子,季方盛是老来得子,故而备受宠爱,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比他年长七岁。 得知儿子私入凤麓书院大总管学士的屋中,偷偷放了本谏言册子后,季敞当即召回季方盛,在院子里支了条长凳,当着所有下人的面,杖责七十大板。 季方盛当场就断了两根肋骨。 后来也因为季方盛重伤未醒,连批阅试卷都去不了了。凤麓书院为压众议,以示公允,只好调了长安第一才子许明甫临时补缺。 打完季方盛,季敞便到御前递了一份辞呈,决意告老还乡。 然而,宁帝却以季敞乃肱股之臣为由,驳回了辞呈。 这一来一回,就连百官都难以揣明圣心。不知宁帝的意思,究竟是否是指此事翻篇了呢? 如此大约过了半月,正当众人皆以为此此事已经风平浪静后,季家又出事了。 礼部尚书易东君弹劾季方盛,为庆贺祭天大典于孔庙所题的献诗中,用语暗藏讽刺朝政。礼部告发后,便交由刑部审理,当日便登门去季府拿了人。 彼时季方盛伤情未愈,连床都下不了,便被人抬着送入了刑部大牢。 季方盛的母亲见儿子被人带走,当即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光禄大夫季敞则一屁股跪坐在地,口中喃喃:“还是没有逃过……没有逃过啊……” 刑部审理不过五日,又找出了大量诗词为证,而季方盛也在狱中供认不讳,罪状交到御前后,陛下朱笔批示,季方盛便被判了死刑,将于十五日后问斩。 此判决一出,震惊朝野。 听闻季方盛的那首孔庙献诗中云:“丹霞蔽日龙在渊,叶底藏鸦花见深。” 原本是描绘景色的诗句,刑部却认为“丹霞蔽日”、“叶底藏鸦”是在说官员只手遮天,蒙蔽圣听。而“龙在渊”则是暗讽皇帝无能。龙不应该在天上么,怎么会到渊里去? 故而刑部弹劾季方盛时,说他“包藏祸心,讪渎谩骂,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又言“他少年成名,素日纨绔,狂放傲慢,因在凤麓书院留居两年都未被朝廷重用,故而心有不满,便写下荒谬之诗,借其滥名,以辞惑众,影响甚大。如不对其严惩斩首,恐会扰乱民心,以曲不正之风。” 可季方盛这首献诗中,偏也是这两句最广为流传。因而事发后,为避讳不正的言辞,众人也便将此案称为“藏鸦诗案” 。街头巷尾,皆议论纷纷。 谁也不曾想过少年成名的长安诗人季方盛,却因自己的一句诗,便被送上了断头台。 季敞两袖清风,为大宁朝殚精竭虑,奉献一生。宁帝体恤季敞年迈,无法管教幼子,才教出次子这般作为。虽然逆子无德,但也可法外容情,不追咎父母失教之过。 卿如许得知这一切时,在寒风中站了许久。 昔日她为了博得宁帝一面,便是让阿争偷偷潜入蔡老的房间,偷偷放了自己的谏言册子。如今想想,她真是开了一个很坏的开头。 阿争听说以后,也叹了口气,“没想到那季公子竟也是个秉直不阿的人,愿意替混族人讨公道,是条汉子。咱们拂晓大多人都是混族人,听说了此事,也都为季公子鸣不平呢。” 第一轮批卷后,会有一次试卷复议,需在各部的监督下由阅卷人一同商议确定。因今年情况特殊,复议的地点是在紫宁宫的珍墨馆。卿如许便同南宫暮辞代表大理寺一同出席。 复议临近尾声时,宁帝的銮驾也到了。 因为此次设立的乡试是单独加考,因而考题也融合了以往乡试与秋闱的考核内容。宁帝简单地问了问此次乡试考试的情况,翰林院院首裘翁择选出几张上佳试卷,送给宁帝过目,盛赞大宁才华丰茂之人甚多,江山代有才人出。 许是借着宁帝心情大好,凤麓书院总管大学士蔡老便上前跪下,道:“陛下,方才听得诸位品评今年仕子的文章,确实文辞锦绣。昔日楚离国平宋宗重武轻文,大字不识者都位及宰相,武将无治国之能,穷兵黩武,造反专权,这才酿成立国五年便覆灭的悲剧。要知宰相须用读书人。” 众臣皆以为蔡老是在称赞宁帝重视文人,皆纷纷点头。 然而蔡老话音一转:“如今各国初定,咱们大宁也正是用人之际,若论兵力,各大国久战不止,都已疲惫,兵力之差相去无几,而以后各国相较的,便是治国之才了。死一名文人是小事,可寒了天下仕子的心,却是大事啊。” 先前还点头表示认同的臣子,立时呆若木鸡。 宁帝面色不虞,道:“蔡老,你说说,什么叫寒了天下仕子的心?” 蔡老伏地叩了一首,一头银发在阳光下愈显老态龙钟,但那一身脊梁却铮铮:“枉顾科举不以门第出身论人之规矩,又查点字句之破绽以罗织罪名,这便是要寒了天下仕子的心!” 珍墨馆静若无人,只听得蔡老的声音回荡在馆中。 “我大宁地处富饶之境,周围诸国皆虎视眈眈,今日便有仕子罢考,明日便会有仕子起义。我大宁江山还需这些有才能之人去守,去护。若是科举考试的规矩形同虚设,便是助长买官之恶习,从武之风潮。今日朝廷利用诗句之深远意境,恶意编织罪状,试问今后天下何人还敢再写诗?还敢再作文?这不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不是要将我大宁推向不可回旋之境地,又是什么?!” “不仕无义,科考之公正,不可废也,君臣之义,亦不可废也。臣已耄耋之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今日谏言,皆是臣肺腑之言,与旁人无关。但良药苦口,为人臣者,当以远计,还请陛下三思啊!” 蔡老面伏于地,涕泪不止。 蔡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此番话便是触犯了陛下的逆鳞。 众臣皆不敢抬头去瞧龙座上之人,皆垂首束手,不知该如何打算。 卿如许望着蔡老的背影。昔日尚在凤麓,也是蔡老不计较她女儿之身,公正看待她的所有,给予她不输于男子的一方天地,亦维护着她作为一位读书人的气节。 听闻昔日蔡老也曾拦下弟子季方盛在殿前失言,她今日才知道,蔡老只是不忍看到年轻的弟子以身赴死,才拦了一道。可若要入地狱,他却当仁不让,故而今日他才会站出来,言辞激荡,直指皇帝之过,敢为天下先。 这般文士,才堪作文人铁骨。 在这样的鸦雀无声中,人们似乎已经看见,无形的刀刃似已悬于这个以死谏言的文士身上。 已无人再敢站出来了。 卿如许静静听罢,深吸一口气,抬脚便要迈出—— 似是在一片死寂的静湖中,掀动了一丝涟漪。 宁帝的目光已经随之转了过来,即将望向那掀起涟漪的方向。 然而此时,人群中又有人立时迈了一步。一个身影挡在了卿如许的前面。 男子的身形高大一些,正好完全遮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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