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书瑾缄默不语,学着他的样子把鞋脱了,还特地并在一起摆放整齐搁在萧矜的鞋子旁边,而后走进来坐在季朔廷的身边,当中隔着半肘的距离。 整个矮桌上皆是用光亮的银器盛满丰盛的美食,桌边坐着的也都是身着锦衣的少爷,唯有陆书瑾在这张桌子上显得无比突兀,格格不入。 但她面色宁静,落座之后虽沉默不语却不显拘束,倒有几分平日里少见的从容。 她方才细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这里的气氛并不简单。萧矜平日里跟季朔廷相处时的状态是非常轻松的,两人约莫是自小一起长大,动辄贬损对方也不觉过分。而方才与这名唤叶洵的人碰面时,萧矜身上那股懒散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就收敛起来,他虽然在笑,却并不放松。 说??x?明萧矜和季朔廷与这叶洵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融洽。 不拘谨不露怯,就是陆书瑾唯一需要做的事,也不会有人为难她。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陆书瑾虽衣着寒酸,也不与人对视交流,但她是萧矜带来的人,这一屋子里萧矜坐在主位属地位最高,是以那些人虽疑惑陆书瑾的身份,却也都有几分眼色。 当然,蠢的人除外。 小香玉认真打量陆书瑾,忽而歪着头问萧矜,“这位瞧着跟咱们楼里的小倌儿似的细皮嫩肉的,原来萧小爷喜好这口?” 话音一落,季朔廷的眼皮子狠狠一抽,吃惊地看小香玉一眼。 陆书瑾也因为这句话,忍不住抬眼看她。方才进来的时候她没敢乱看,这是第一眼落在房中的姑娘身上,只见这个女子皮肤白嫩如雪,描着细眉点着朱唇,模样漂亮极了,是让人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惊叹的美。 只是,好像没什么脑子。 所有人都在看陆书瑾。其实小香玉说得也没错,陆书瑾模样瘦小,肤色相当白嫩,墨染一般的眉毛和眼睛像是被画笔精心描绘一般漂亮精致,没有喉结没有胡茬,连说话的声音也并不尖细娇嫩,这稚气未脱的模样就是楼里的小倌都是一个样,是那种雌雄莫辨的美。 但陆书瑾是正经的读书人,小香玉将她与楼中小倌相比,这完全就是一种羞辱,更何况还带上了萧矜。 所以萧矜的脸一下子就拉下来,瞥她一眼冷声道:“你这张嘴若是不会说人话,那便把舌头拔了,以免招人嫌。” 萧矜虽然平时看起来笑笑的,一副很好接近的模样,但生气起来那是十足的骇人,吓得小香玉立马就打哆嗦,双眸噙着泪求助叶洵。 叶洵笑着在中间打哈哈,“这春风楼貌美如花的女子数不胜数,何以我跟季朔廷偏生就看中了同一个?不就是贪念小香玉的脑子蠢笨娇憨么?萧矜你可别吓到她。” 季朔廷听着这话也觉得好笑,没忍住嗤笑。 萧矜却好像不大领情,将眼皮一耷拉,“我吓到的人多了去了。” 叶洵道:“小香玉,快给萧小爷和这小公子赔不是。” 小香玉也忙起身,姿态婀娜地盈盈一拜,“萧小爷,小公子,是奴家嘴笨脑子发木才说了那话,还望两位莫跟奴家计较。” 萧矜没有应声,而是将目光一偏,落在陆书瑾的身上,似乎再看她的态度。 陆书瑾点点头,声音不大地道了句:“无妨。” 萧矜敛了气,只道:“扫兴,出去。” 小香玉眼睛一眨落下两滴泪,我见犹怜,朝叶洵望了又望,期盼他能说两句留下自己。 然而萧矜发怒,叶洵说话也是不作数的,只会惹得他更生气,于是也视而不见。 小香玉揩了揩泪,再福身一拜,走着小碎步离开了雅间,门合上的瞬间,她神色一转委屈之色荡然无存,翻了个白眼呸了一声道:“这个姓叶的,真是烂心肝的东西。” 房内的歌舞还在继续,几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书瑾趁着人没注意,抬头去看萧矜的侧脸,就见他眉目间没什么表情,似还藏着生人勿近的冷霜,让人望而生畏。 此时的他与学府之中的他判若两人,学府之中的他与身边的人说笑打闹,有着十七八的少年该有的蓬勃朝气,即便是发怒也不会对无辜之人牵连,且情绪去得很快。但此刻的萧矜却散发着尖锐锋利的气息,摆明了一副谁接近这就要被刺的冰冷,有着久居高位的压迫感。 陆书瑾觉得,在学府里时他只是小少爷萧矜,但是到了这里,或者说是到了叶洵面前,他才变成了萧家嫡子。 他十分忌惮叶洵。 陆书瑾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便知道不能再窥得太多,便收回了视线落在面前盘中摆的葡萄上,专注地盯着。 叶洵倒了两杯酒,一杯送到萧矜的面前,温笑着说:“还生气呢,这小香玉惯常的嘴上没把门,你犯不着跟她置气,咱俩好些日子没见,喝两杯。” 萧矜很给面子地软化了周身的戾气,接过酒杯喝了大半,才道:“叶少近日都在忙什么?” 叶洵道:“还能忙什么,左不过是平日里那些事,不过你昨日闹得那一出倒是给我整出不少麻烦事,睡得正香被喊起来去衙门。” 萧矜哼笑一下,“这可与我无关,谁让云城知府是你爹呢。” “前年上头拨下来的赈灾款统共二十万两,到了云城一清账,就只剩下了十万。”叶洵眯了眯眼睛,说:“昨夜你在玉花馆找到了也不过四千余,你说剩下的九万五千多去了何处呢?” 萧矜将杯中的酒喝尽,皱了皱眉又自己捞了酒盏倒满,满不在乎道:“我如何知道去了何处?与我又不相干,昨夜若不是为了去找我爹给我的玉佩,还撞不上刘全转运官银,这份功劳我接不得。” 叶洵道:“萧将军不是整日觉得你无所事事,若是将此事报给将军,想必将军远在京城也能对你放心些。” “我有什么放心不得?我又不杀人越货作奸犯科。”萧矜摇头,“你可别给我戴高帽,爷不要。” 两人说话仿佛像打着太极,季朔廷适时地插嘴,“乔老昨儿又罚你了吧?” “可不是,知道我去了青楼气得差点掀了衙门的瓦顶,要我必须搬进学府的舍房。”说起这个,萧矜的话就多了,气愤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舍房究竟有多糟,我一整夜净听蚊虫的嗡嗡声去了,直到天明方停,刚消停没一会儿,外头就有人开始背诵书文……”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就是萧矜对学府舍房的控诉,从各个地方将舍房痛批了一番,仿佛那根本就不是上等学府的舍房,而是打在闹市的老鼠窝。 叶洵几次想要岔开话题,将重心引回官银上,都被季朔廷和萧矜含混过去,最后他颇为无奈,又不想听萧矜逮着舍房痛骂,只好引出别的话题,“城西那头又多了几桩奇怪病死案例,你们可有听说?” 萧矜喝着酒问,“怎么回事?真有瘟疫啊?” “应当不是,几户病死的人住所不在一起,且平日没有交集,初步看这病应当是没传染性的。”叶洵道:“只是尚未查清缘由,萧少爷有何见解?” 萧矜倒还真的仔细思考了下,而后道:“我这段时日看的那本《俏寡妇的二三事》里头,有一段写到王家二郎被俏寡妇勾走了心,惹得王二郎新妇心生妒忌便学了南疆那边的巫咒之术,做了小人诅咒俏寡妇不得好死,结果俏寡妇还真上吐下泻险些丧命,你说,城西的那几桩病会不会是有人使了巫咒,扎小人害人呢?” 叶洵听得嘴角直抽抽,皮笑肉不笑问:“萧少爷认真的?” 萧矜一笑,“当然是编的。” “我又不是医师,怎么知道他们的病是何缘由?叶少怕不是喝多了?”他说。 陆书瑾抬头看去,就见叶洵的脸隐晦地抽搐着,显然快被气死,却还是强行挂着笑脸,“我看是萧少爷喝多了吧?” 萧矜借坡下驴,往后一仰,“还真是,我说怎么脑袋晕晕的。” 说着就闭上了眼不再理人,叶洵喊了好几声都装听不见,跟个无赖似的。 面前这人若是换了旁的,叶洵指定掀翻了桌子跟他干一架,但摊上萧矜这么个人,他有怒也发不得,只能笑着说:“那劳烦季少送一下萧少,我还得去哄哄小香玉。” 季朔廷老大不乐意,“我得去哄,你送吧,你先前没留她,她现在未必想见你。” 叶洵想跟这两个人轮流打一架。 但还是咬着牙,脸上的笑快要挂不住,赶忙穿了鞋往外走,“我扛不动萧少爷,只有你能担此大任,季少莫与我推脱。” 叶洵走得很快,其他几个年轻男子也跟着离去,季朔廷跟去门口看。 屋内只剩下萧矜和陆书瑾二人,她端详萧矜,见他头歪在矮榻边上,白净俊俏的脸因为喝多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色,两边的暖色灯落下来,柔柔描绘他眉眼的轮廓,看起来俊美非凡。 这才多看了两眼,季朔廷便又折回来将萧矜从矮榻拉起来架在脖子上,让陆书瑾在后头帮忙扶一下,两人一前一后地将萧矜带出了春风楼,拖上马车。 刚一进去,季朔廷就将推在座位上自个坐下来喘气,怒道:“萧矜!你就不能使点劲?全压在我身上,想累死我!” 陆书瑾刚一坐下,就见对面的萧矜忽而睁开了一只眼睛,而后坐直身体揉着肩膀回嘴:“你放下我的时候能不能动作轻些,磕着我肩膀了。” “我就该给你掼在地上,让你自己爬回马车。”季朔廷说。 陆书瑾坐在边上,漂亮的杏眼看着装醉的萧矜,又看看季朔廷,没有说话。 萧矜就指了指她,又做了个割脖子的手势,凶道:“敢??x?说出去就灭口,懂吗?” 陆书瑾忙不迭点头。 季朔廷看了看她,问:“你是不是闲的,怎么给他也带来了?” “我要是知道你跟叶老三都在那,我压根就不去,更别说是带着他了。”萧矜自是满脸的晦气,跟叶洵扯皮那么久,他倍感疲惫。 “我派人给你传信让你今日别来春风楼,结果传信的根本没找到你人,你此前跑哪去了?”季朔廷道。 萧矜当然是跟着陆书瑾去了城北的租赁大院,还在那睡了一觉。但此事说出来怪没面的,萧矜拒绝回答:“你别管。” 季朔廷道:“你这次玉花馆误打误撞撅了刘家的官银,叶洵指定逮你一段时间不放。” 萧矜冷笑一声,“我这些日子就在学府里哪都不去,他上哪逮我?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就给他找点事做。” 两人到底还是有些防备着陆书瑾的,剩下的话便没再说了,季朔廷转而问道:“现在去哪?” 萧矜道:“我回学府。” 季朔廷道:“你一身脂粉酒气,就这么回去不怕撞上乔老?” 萧矜夸张一笑,十足自信:“今日休沐,乔老怎么可能会在学府?定是在家中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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